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97、温柔

  出现场的刑警队伍还没有回来,楼上局长办公室的争论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而整个市局仍然在井然有序地忙碌奔走着。

  苏月兰是从应爱华那里听说案情细节的,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陈强,随后在陈强的带领下,悄悄进了拘留室。

  陈强把今天值班的兄弟支开,这才向她一点头:“你快点,迟了阿呈就回来了。”

  “我知道。”她迅速蹿进拘留室,从狭小的走廊直接走进最里侧的那一间,里面的角落里野狗似的缩着一个江还,看起来可怜至极,却又绝望至极。她轻声喊道,“孩子!”

  江还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然后一个激灵从床垫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扑到铁门边:“苏姨!”

  苏月兰见到他这模样只觉得心都要碎了,连忙握住了他从铁门门缝里伸出来的手,瘦得骨节分明,冰冷冰冷的,更加心疼,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苏姨怎么办,你要阿呈怎么办!”

  “苏姨……苏姨,别这样,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我应得的,我活该。苏姨,你走吧,别让阿呈看见你,你走吧。”

  “那你怎么办?”

  江还仍是她记忆里那个懂事的小孩,他用手背去擦她的泪水,说:“没事的,我没事的苏姨。”

  他长得更高大了,苏月兰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但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江还十指指尖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又一把抓住,从他的十指上一个个抚摸过去,这些疤痕因为时间久远,甚至已经像铠甲一样变厚变硬,忍不住又泪如雨下,一低头把头磕在铁门上,发出「咚」的一声:“你到底为什么!你怎么舍得?你哪里是在伤你自己,你是在伤你妈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对得起她!你连阿呈都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谁都对不起,也知道我亏欠所有人。但我没有选择。苏姨,我没有办法。谢谢你,你快回去吧。帮我……多照顾他。”

  “孩子,不,你听我说!”苏月兰把手伸进去,捧住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你们都长大了,当年的事你还小,不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不需要负责任的,更何况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这么多年,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人会怪你,你们家的大门还在为你敞开着,就算搬了家,你房间里的东西也一样没少原封不动。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回家!听见了吗!回家!”

  江还仍然温柔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不起。苏姨,我真的回不去了。”

  “不!你回得去!只要你想,那里就一直都是你的家!门一直都开着,只不过是你不肯往回走!

  孩子,听苏姨的,坦白一切,阿呈会原谅你的,所有人都会原谅你的,回到家,你们还是以前的样子,好不好?”

  “苏姨,你不明白。”

  “我知道!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养大,我都知道!”

  江还怔了一下,缓缓把她的手放下:“不,你不知道。当年,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一切的开端都是我。苏姨,我说过,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孩子……”

  “苏姨,别说了。我有我的理由,让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结束是最好的办法,求你了,回去吧。”

  “你这孩子!”

  她还想说什么,陈强却从门口探头进来:“赶紧走,来不及了!”

  看着退回那个角落又缩成一团仿佛织了个茧的江还,苏月兰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拘留所。

  ——就这样,走得远远的。

  江还贪恋地看着那个背影。就这样,把接下来的黑暗都交给他吧。

  应呈赶回市局的时候,正好和苏月兰擦肩而过,苏月兰想起江还,往车里一躲,没让他发现。

  陈强快速一打方向盘从应呈身边拐过去了,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叹了口气:“放心吧,阿呈会解决的,我们老一辈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为止了。”

  苏月兰想起那双手十指连心的烫伤,心里清楚他是抱着如何的觉悟才下此狠手,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呈……要怎么才能放得下。”

  车流相汇,陈强只能喃喃重复了一遍:“会没事的。”

  这案子不论查到什么地步,最后结果如何,都是应呈所不能承受之重。

  她又缓缓坐了起来,突然说:“等一下,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陈强一愣。

  而应呈浑然不知,也并未注意到陈强的车,一踏进市局还没来得及分配任务,就见顾宇哲和陆薇薇「咚」一下摔上门,震得门上「审讯室」三个大字的指示牌都抖了一抖,忍不住挑眉:“哪来这么大火气,谁啊?”

  顾宇哲难得满面怒容,气得磨牙:“就是你让我查的那个视频。那视频被平台封禁了,但引起过挺大的讨论,我随便一搜就查到了。就是那小子。”

  应呈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拘留椅上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油光满面,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大金链子,手臂上纹着满臂的花纹,一看就是那种所谓的「社会哥」。他一挑眉:“就是欺负死者赵欣和的那个?”

  “对,就是他。”顾宇哲掏出平板,仍然气得皱紧眉头,“这小子真是坏透了。开直播去公交车摸女孩屁股,去漫展掀人姑娘小短裙,偷拍女厕所,给拾荒老人送藏了针的馒头,只要为了涨粉什么都干得出来,就这种垃圾货色,还有不少粉丝呢。”

  陆薇薇咬牙切齿,压了压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这小子可别撞上我,否则的话,看我弄不死这混蛋!”

  顾宇哲点出那个视频来:“你看,这就是他拍的死者的视频。平台虽然删除了,但网上其他途径还是能搜得到。”

  汉子在视频里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过重的表演痕迹使得他看起来又蠢又疯,他光着膀子带着墨镜,捡了个不透明的饮料瓶,背对着镜头往里撒了尿,然后特意拿起来晃了晃,甚至还闻了闻味道。

  视频的下半部分顾宇哲别开头没忍心看,但应呈已经猜到了结局。

  果然,他把这瓶「饮料」拿给了死者赵欣和。这个空有三十好几的外貌实则天真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大男人,满心欢喜地接过这个「好朋友」送他的礼物,露出憨厚纯真的笑脸。

  他问拿了礼物要说什么,大傻子说谢谢,他又问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大傻子仍然满心欢喜地说是,于是他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帮他拧开了瓶盖,故作亲昵的姿态,问他香不香,赵欣和明显迟疑了一下,他看着正亲密无间地搂着他的好朋友,却还是选择了信任,欢喜地说香。

  最后,他喝了。

  这个视频结束在赵父向这个汉子投掷了一块砖头,他撒腿就跑得意于全身而退的大笑之中,镜头先剧烈晃动了一会之后,他还给了自己一个怼脸镜头:“哭了吗?好耶,哭了,哈哈,傻子!”

  应呈迅速关了视频,感到自己的血压蹭蹭往上升,忍不住啐骂了一句:“他妈的!”

  “这个视频算是引起了公愤,大量投诉之后被直接封禁,但根本判不了他的刑,顶多收容教育,拘留也只能拘几天而已,真是越想越气。”

  “什么拘几天?寻衅滋事罪是怎么定罪的忘了吗?「追逐、拦截、辱骂、恐吓精神病人、残疾人、流浪乞讨人员、老年人、孕妇、未成年人。其中,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从重处罚」。

  他在视频里骂了一句傻子,绝对属于辱骂,视频还引起大量传播,不判个三年五年的他甭想出来。”

  顾宇哲一个激灵,嘿嘿一笑:“我这就去!不给他来一个刑事套餐我跟他没完!”

  “等会等会……”谢霖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拽了回来,“能查出来都有谁看了这个视频吗?我怀疑凶手很有可能是看了视频才选中受害人的。”

  他「啊」了一声瞪大了眼:“这……这……这视频点击量上亿呢,还不算其他平台和二次搬运的视频,根本没法查啊。”

  谢霖只好一拍脑门泄了气,无奈地说:“算了。”

  “对了,死者父母那边怎么样了?”

  陆薇薇脸色一变,低下头说:“大吵了一架,黄局都安抚不住,非要个说法,现在先回去了。”

  应呈莫名松了口气:“行,总归肯回去就好。那这样,虽然现在在血迹里检出了抗凝剂,可以佐证江还是被人陷害的,但其他证据加上证人指认和他自己的口供仍然对他不利,我们只能找出更多证据才有胜算。

  顾崽,你把这小子处理了以后再把监控复盘一遍,盯紧这辆蓝色SUV,把所有路线都调查一遍,跟技术科说一声他们的吃喝我一个人全包了,别光记得叫人干活不给人点好。

  还有,江还这段时间很有可能一直跟真凶在一起,我让你查他来自首的监控你查了吗?”

  秦一乐轻咳一声:“这个,我已经查过了。”

  “结果呢?”

  他摇头:“凭空出现。我们市局门口的监控已经够密集的了,但就是一个都没拍到他。”

  “扩大过范围吗?”

  “那倒没有,我只查了最近的。”

  应呈点头:“那你跟一组的一起,扩大范围做个走访,重点查监控。”

  秦一乐一点头拔腿就跑,又听顾宇哲嘀咕了一句什么,声太小没听清,应呈只好问:“你说什么呢?”

  他连忙「哦」了一声:“我说傅璟瑜呢。上次他来警局找你的时候,我还原过他的行动轨迹,和江还一样也是凭空出现。我们市局的天眼系统这么多漏洞?”

  秦一乐闻言忽然止住了步子,猛一回头:“傅璟瑜?”

  谢霖恍然大悟:“不,不是因为天眼覆盖有漏洞,而是他们俩正好是走的同一条路线!”

  他一扭头看了应呈一眼,这不正符合他们关于江还和傅璟瑜都受过「X」囚禁的推测吗?

  只听应呈一紧眉头,迅速说:“安排不变,秦一乐去市局周围走访调查,排查一下江还来自首的路线,顾崽查监控。对了,你查马晟被杀案的档案查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顾宇哲尴尬地呵呵一笑:“老大……我实在是分不出身啊。”

  陆薇薇连忙说:“那我来吧。”

  应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行,那排查旧档案的事交给你了。谢霖,我们去找璟瑜再调查一下那天他来市局的情况。”

  秦一乐问:“那江还那边呢?现有的证据已经可以敲打他一下了吧?只要他口供对不上,基本就可以肯定是栽赃陷害了。”

  “不,先别惊动他,他就怕我们不定他的罪,吊着他再说。在揪出真凶前,他肯定不可能改口。

  而且他本身就是学心理学的,只要他自己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很容易反而被他绕进去,到时候我们手里的牌就全废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点头,转身去忙了。市局里立刻又潮水一样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为江还的清白而奔走着。

  谢霖直奔停车场,刚要上车,就见应呈一招手,长腿一迈已经进了自己那辆SUV的驾驶座。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应呈开车,他就莫名有点头皮发麻,只能默默系紧了安全带,提醒了一句慢点开。应呈白眼一翻,嘿嘿一笑,脚下油门一踩就飚上了二百。

  “你应车神的车技你还不相信?”

  “应呈我操・你妈!”

  ——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的谢队长挣扎着先问候了一下应呈的祖宗十八代。

  也不知道应呈是不是在交管局办了VIP,就这居然没被交警抓。

  两个人很快驱车来到了应呈家小区。上一次见傅璟瑜时他那抗拒紧张的神色令谢霖心有余悸,不论问什么问题恐怕都会引起他的应激反应,而且……

  这个人总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应呈开车一向不讲武德,谢霖下车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打眼一瞧懵了神:“这不陈局的车吗?”

  “陈局?”应呈一看还真是,车就停在自己家楼下,挠了挠头,“陈局来找我?”

  “那也不会来你家吧……”

  “去看看。”应呈一眯眼带头上楼,如果是来找他的,局里说一声就是了,没必要一声不响找到家里来,但如果……

  不是来找他的呢?

  电梯「叮」一声到了六楼,往拐角一拐就见601室门口鬼鬼祟祟杵着一个人,果然是陈强!

  “陈局!”

  陈强被他吓了一跳,由于精神高度紧绷,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一见来人便下意识往门口一挡,说:“阿呈?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有事找我?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是找你。”这声音却从门里面传了出来,谢霖眼睁睁看着应呈浑身一颤,下意识要往后退,下一秒就见门一开,苏月兰款款走了出来往门边一倚,“我可是来看璟瑜的。”

  傅璟瑜就站在她身后,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微微笑着,温柔又愉悦。他有点迷茫地问:“你们怎么来了?找苏姨?”

  谢霖轻咳一声:“我们还有点和案情有关的问题要问你。”

  “这……”他看了看苏月兰,又看了看应呈,这母子俩脸对脸也不带说话的,怎么看这气氛都有点修罗场的意思。

  没成想苏月兰先开了口,一摆手说:“那我先走了。璟瑜就交给你了阿呈,你给我好好照顾人家,不准像小时候一样欺负人,我现在可不会再护着你了!”

  应呈呵呵一笑,麻溜往旁边一滚让出路来,摆手比了个「您请」,心道从小到大哪次护过他了,揍全是他挨,好事尽让他璟瑜一个人享受了,哪来的道理。

  “还有,别老让璟瑜做饭,你这小子活了快三十年了还连下厨都不会,跟个巨婴似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人家璟瑜给你当厨师,想得美。”

  应呈憋住了没说话,但脸上表情已有龟裂的前兆。

  偏偏苏月兰刚走一步又回过头来再叮嘱了一句:“哦还有,你房间里的卫生……”

  他磨了磨牙抬起头,脸上表情满是深意:“行了妈,你再不走我就要忍不住好好问问你到底来干嘛的了。”

  苏月兰一顿,陈强连忙轻咳一声,说:“走吧,我把你送回去还找老应有事呢。再不走来不及了。”

  她连忙点头,傅璟瑜像个乖宝宝似的探头出来说了声再见,她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嘀咕了一句:“学学璟瑜好吗!”

  应呈想骂人,考虑到对方是自己的亲妈,忍住了。

  傅璟瑜噗嗤一笑:“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进来说。”

  对比之下显得他更不懂事了,应呈气得磨牙,在他脸上戳碰了一下:“我说你能不能少在我妈面前现眼,再下去我妈都快变成你妈了。敢情我就是一孤儿呗?”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现眼啊?”

  “闭嘴吧你……”

  “对了,你们说有案情相关的事要问我,是什么事?还是上次那个案子吗?”

  谢霖点头:“对。”

  “也快到饭点了,要在这吃吗,我给你们做饭,边吃边说?”

  “不用不用,我们问完了还要赶回去。”

  应呈却十分随意的一扬手:“别客气,别看璟瑜这样,厨艺还是不错的。”

  这下谢霖也无法推脱了,只能点头应允:“行,那我帮你。”

  “没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对了,你们不是有问题要问吗,问吧。”

  谢霖看了一眼应呈,他就老实自己往阳台上走,傅璟瑜却突然说:“不用这样照顾我。挺……过的。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或者受害者,只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应呈于是止住步子,没再走开,而是笑了起来,痞里痞气颇具他个人风格:“那你可真是长大了。”

  “去死。”

  谢霖这才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柜台前,想了想才问:“江还,你跟他熟吗?”

  “之前相处过一段时间。”傅璟瑜手上动作不停,“对了,你们真的找到江还了?我看到的那个监控里的人,果然是他吗?”

  谢霖状似不经意地盯着他说:“是。江还……现在卷入了一桩杀人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协助一下调查。”

  “我?”

  他「嗯」了一声,却见傅璟瑜娴熟地把菜择好:“很抱歉,恐怕我帮不上什么忙。”

  “别紧张,只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来找应呈的路线。你被绑架失踪的时候应呈也只是个孩子,你甚至不能肯定他一定能考上警校当警察,又怎么知道来市局找他呢?是……某个人让你来的吗?”

  傅璟瑜终于顿了一下,下意识看了应呈一眼,没有说话。应呈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立刻说:“其实我们都调查过,你不用否认,也不需要紧张,至少告诉我们你是从哪出发来的市局。”

  谢霖见他沉默没有反应,接着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甚至不是以官方的立场来的,如果你不愿意,连笔录都可以不用记。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江还的清白。”

  “清白?江还他……”

  “是的,他是这桩凶杀案的嫌疑人。市局周围有密集的天眼系统,但上一次你来市局的时候没拍到你,这一次江还来自首也没拍到,监控不可能有这么多漏洞,最有可能的是,你们俩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也正是受了同一个人的指使。”

  他垂下头,犹豫了一下才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应呈一眼,却见应呈的目光正灼灼生辉钉在自己身上,吓得又立刻低下了头。

  应呈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可以告诉我吗?你到底走哪一条路线来的市局,又是谁指导你来的?”

  新鲜带水的蔬菜一下油锅就发出了响亮的「噼啪」声,傅璟瑜颠着勺翻炒了两下,故作轻松地笑了:“对不起,在这一点上我是个自私的人,阿呈,我以为你能谅解我,你知道我有什么都不能说的理由。”

  正午的烈阳从门缝里偷溜进来,男人笑容随和,眼睛里却藏着星星点点闪着光亮的绝望和恐惧。

  应呈明白,但谢霖却是不明白的。

  如果他真的一直遭到「X」的囚禁,那谢霖真的无法想见那个人到底对他施加了多少折磨,才能让他至今无法走出那片阴影,以至于至今无法开口?

  但他能够理解他的恐惧源于何处。

  谢霖问:“你……还有把柄在他手里,是吗?”

  他起锅盛菜,冷静又随意:“不,是我的命在他手里。”

  “可现在,江还的命在你手里。”谢霖站起来逼近,尽量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显得高大又可靠,却又掐好距离以免自己过于侵略,脸上真诚又温柔,“我们查到了一些事情,关于爱心福利院,关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大概能够猜到你为什么不想坦白,也能够理解,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确实没有资格埋怨别人走不出来。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放下。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不应该由现在的你来承担后果。”

  他端着菜,突然颤抖了一下:“你真的,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吗?你真的能理解吗?”

  “我……”应呈一把抓住了谢霖,暗示他别再多说。

  “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怎么可能会有别人来理解?你们每一个人都想要真相,我也想要!

  我也想弄明白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这一切!

  明明我们才是兄弟,一眨眼却多了个人出来,从小我就是多余的那个,现在也是!你问我要真相,那我的真相呢?我向谁去要?”

  应呈冷静地说:“璟瑜!你听我说。我们都没有这个意思,我也知道对你而言这并不是动一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事,我只是想帮你。

  现在只有我跟谢霖两个人,没做笔录也不会公开,这仍然是你的秘密,相信我。璟瑜,我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这十一年你到底在哪。”

  谢霖温柔地笑了笑,那种如沐春风的亲近感使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璟瑜,我向你保证,今天的谈话只涉及江还的清白,绝不会公开,除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假如你不愿意,我可以离开,或者,应呈也可以。我们都尊重你的过去。”

  他紧紧攥起了拳头,随即又松了开来,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们对每个人都这么温柔吗?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傅璟瑜?假如……算了。”

  假如他只是个被人锁在床上的下贱妓・女呢?

  还会有人用这样平等尊重的语气和他说话吗?

  不,不会。这是他身为干干净净的傅璟瑜所能享受到的特权。

  所有的真诚,在他的自卑面前,都是谎言。

  应呈说:“璟瑜,我承认我确实对你特殊照顾,所以你不说我就不问。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现在只有你能救江还。”

  “为了救他就必须牺牲我吗?你们警方是不是就是用道德绑架来破案的?”

  谢霖一噎,恍惚想起,曾经江还也说过他的言行如同道德绑架,兜兜转转,他跟应呈居然得到了一样的评价,还真是……

  傅璟瑜很快反应过来,更加仓皇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没关系,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假如我真的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或许就不会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很抱歉。”

  “不,别这样说,我……”他脸上的那种歉疚让人无端心痛。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端在手里的菜落地一声脆响,他仿佛没有意识到,抬手就是两个耳光,一连串的异响惊了谢霖一个激灵,只见他目眦欲裂,双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太阳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对不起……”

  糟了!

  忘了这小子精神有问题了!

  谢霖还没反应过来,应呈就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以免他伤害自己:“璟瑜!你在干什么,你看着我!”

  他一怔,似乎回归到了现实世界,被过于炽热的视线惊得低下头去,却见满地热菜,这才后知后觉往后一退,惊觉瓷片已经割伤了穿着拖鞋的脚,血氤氲在菜汁里,一片混乱。

  ——原本是要请客人吃饭的,可现在菜也打翻了,还摔了盘子割伤了脚,他怎么就什么都做不好!

  怪不得……怪不得即便江还入狱了应呈仍然念念不忘,因为他真的只是个废物,从骨子里就是,他们永远回不到只有两个人的过去。

  他唯一擅长的,大概就是在床上扭动屁股骚浪喊叫了吧。

  谢霖刚刚松了口气,以为他缓过神来了,谁知道应呈一松手,面前的人却突然跌坐下去,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脑袋,从臂弯里传来呜呜的哭声,然后——他伸手要去捡碎瓷片。

  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谢霖一个激灵,一瞬间就已经把他手里的瓷片打落了:“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到,谢警官,别管我,求你了。”他的声音夹杂着哭腔闷闷地从臂弯底下传来,“反正,也只是条死了没人注意的野狗罢了。”

  谢霖一边心想对付病人可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一边默默后退把战场交给了应呈,只见应呈冷静下来安抚道:“好了,没事的。先把脚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我带你出去吃饭,好吗?”

  “别碰我!”

  应呈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吓了一跳,见他往后躲,裤脚处露出一些伤痕来,眼一眯避开了这个问题,继续说:“好,我不碰,你自己洗一洗,贴个创口贴也好。”

  “别管我!”

  正胶着的时候,谢霖的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了起来,谢霖一看来电显示,连忙关掉了录音。

  ——他表面温文尔雅,可这层皮底下,却从来不是个天真无邪毫无防备的好好青年。

  “是徐帆的电话。”

  “他怎么说?”

  谢霖脸色有点难看,支支吾吾地说:“要我们回去一趟。”

  傅璟瑜仍然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璟瑜!”

  “走啊!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应呈皱起了眉,他撕去那身温柔糖衣露出如鹰似狼的凶悍本性来,那双眼迸射出锐利的光,像钉子一样紧紧地钉在他身上,这才说:“那我先走了。给你留了钱,应该还够用,记得买点吃的。药柜里有创可贴。”

  谢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傅璟瑜,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这么大一个精神病人和满地碎瓷在这放着,他就这么走了?

  应呈却毫不犹豫拽着他就往外走,悄悄比了个手势,一直奔到电梯里才出声——

  “璟瑜捡的碎瓷片,是离他最远最小的那一块,这并不是抑郁症病人真心寻死的反应。”

  谢霖一怔:“你怀疑他?”

  他眉宇里腾空炸开绚丽的光彩,一直插在裤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指间捏着一根沾了血的芹菜,他颓下肩膀,笑了:“至少这次的病发是装的。”

  ——

  傅璟瑜走到窗边,目送应呈和谢霖上了车。他摊开手,刚刚那块碎片划破了掌心,伤不深,血也不多,不过很疼。

  但似乎,应呈并未注意到他这一伤痕。

  他不知道用这样的方式隐瞒真相避开谈话是否正确,但……

  有些事情,不能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