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并非是在撒谎。他确实一直到了快要锒铛入狱的时候,也没弄明白那些钱的具体来历。
“独角兽娱乐会所有一个高级会员制,根据服务的等级,会费在一百万到一千万不等,上不封顶。
白天不开,只有晚上才开。我白天在单位里做个普通的会计,到了晚上,就负责到那里去收钱。
他们专门弄了一个员工通道,给我单开了一个房间,我不能出去,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点钱收账。我不是没好奇过,但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房间?”
“对,他们防范得很严。专门有人看着我,尿急用的都是隔离的员工厕所,完全密闭静音,就算我已经跟他们是一伙的了,不该让我知道的东西也不会让我知道。
而且在这个会员制里服务的人,跟外面不是同一批人,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下了班会去哪里,但我按照要求,把这些员工也编在独角兽里,照常发工资,连三金五险都有,你们自己去仔细核对一下就能查出来。”
“他们是谁?”
赵诚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只认识一个孙纲,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不过孙纲后来好像出了点事,没有再来过。那天叫我去取钱,是这段时间第一次联系我。”
“那马琼呢,她去过吗?”
“她从来没有直接来过,只跟我交接账目和钱,但根据她的表现,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你能指认她参与其中吗?”
“不能……只是心照不宣的程度。”
应呈下意识看了谢霖一眼,只见谢霖朝他摇了摇头。结合马琼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砸钱也要把他砸成替罪羊的能力来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从她身上获取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她跟这些违法行为有关系。
“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会员制的具体场所到底在哪?”
“天马娱乐集团的地下二层。有门禁,只有从职工电梯才能下去,晚上开门的时候都是有专人看守的。”
应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向谢霖一点头,两个人起身就走,赵诚连忙在身后大喊:“等一下,别走!你们说好会保护我家人的!”
“放心吧,有我们警方在呢。”
应爱华立刻带头走出监控室,迎面就问:“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应呈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在隔壁旁听了个全程,一挑眉:“你不是打算打草惊蛇吗?打呗。”
说完低头一看自己和谢霖的两条麒麟臂,一扭头就喊陆薇薇和秦一乐,奈何喊了半晌没人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两个熊孩子人呢?”
“早上就没见他们俩,再睡过头,这个点也该醒了吧?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谢霖说着就拨了个电话过去,没想到对面秒接,只是说着说着,语气却骤然凛冽,“喂?陆薇薇?你在哪呢,这都几点了,不上班了?什么?你在哪?岑县?秦一乐也在?”
应呈一把抢过手机:“你们俩一声不吭跑岑县去干什么?查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陈观良老家吗?我问的是你们去调查为什么不打报告!
说话啊,刚刚不是很理直气壮吗?这个时候不出声了?
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是觉得我跟你们谢队说话都不管用了?整个支队就你们有能耐会查案?”
“行了行了手机还我!”谢霖又把手机抢了回来,深呼吸一口气才压下火山喷发似的怒气,冷静说道,“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我管你们现在是在高铁上还是飞机上,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马上回来!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了还当什么警察?
以为市局是可以让你们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的地方吗?听见没有!马上给我回来写检讨!”
说完愤愤挂了电话还是不解气,铁青着脸又骂了一句:“妈的,这两个兔崽子,回来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应爱华围观了全过程,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句:“御下有方啊。队长翘班,实习生也敢跟着一块翘,学得挺好。”
应呈气得磨牙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顾宇哲:“顾崽!跟你谢队去把那个什么破娱乐会所给我抄了!抄干净点!”
谢霖问:“那你呢?”
“我去把赵诚的老婆孩子接市局来,走个过场免得马琼打人家孤儿寡母的主意。”
陈强立刻举起拐杖把他拦住了:“你跟谢霖一块去就行了,赵诚的家人交给我。”说完又冷冷笑了一声,配上那张纵横沟壑的脸显得尤为可怖,“你啊,还是太年轻。”
——他这是打算用赵诚的家人再布一条线呢。
不得不说,姜确实还是老的辣。
从兰城开往岑县的车上,陆薇薇放下手机,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她手里捏着两张高铁票。
——
只不过应呈还是扑了个空。马琼反应更快,所谓狡兔三窟,她不会放心只把赌注全押在一个即将锒铛入狱的赵诚身上,等他迅速带着人前往独角兽娱乐会所,地下二层已经被拆了个干干净净,连根柱子都没留。
面对这满地的狼藉,应呈只能无奈摇头,对谢霖说:“我总觉得我爸连这点也算到了。什么都不说,就让我空跑一趟。”
谢霖叹了口气,总算明白为什么陈强还要再布一条线,在他肩上一拍:“行了,上阵父子兵,你们俩齐心协力,我就觉得我们破案肯定有望。”
“齐心协力个屁,我倒是想,你看我家老头,有一丁点友好合作的样子吗?”
关于傅璟瑜的案件细节他瞒了整整十一年不肯开口,更不要提这个「X」了,他但凡能多说一句,这案子的进展也不至于停滞不前。
“你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不是说让你负责把那几本卷宗都拿回来的吗?”
“我根本没提,问他要他也不会给的。与其让我去拿,还不如让档案室去开口,徐帆跟档案室关系最好,让他去吧。”
谢霖一想到现场之乱就替徐帆头疼,做到现在也没把痕检报告做完,这专案组还急得和催命似的,想了想主动掏出了手机:“算了,这电话还是我来打吧。”
他这边电话一打,应呈的手机就响了,上面赫然两个大字——「亲爹」。
应呈一看这两个字就直觉不妙,接起来一听,对面只说了四个字就果断挂了电话。
“回家,吃饭。”
谢霖连忙问:“怎么了?”
他嘬出个牙花来,嘴角直抽抽:“你先忙吧,我爸喊我回家吃饭,吃完我回来替你。”
回家?他现在家里一个江还加一个傅璟瑜再加一个他爸,真是好一出十里埋伏四面楚歌!谢霖眼一亮:“能不能蹭饭?”
“蹭你个大头鬼,哪凉快哪待着去。我都快要后宫起火了你还上赶着来凑热闹,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点都不干?”
谢霖更加乐不可支,就差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人家惧内是惧一个,你倒好,惧两个。”
应呈嘻嘻一笑:“怎么?羡慕嫉妒恨?求我啊,分你一个。”
单身狗谢某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抬脚就踹:“滚吧你!”
应呈屁股上挨了一脚老老实实回了家。脱下警服的应爱华拎着公文包正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他脊梁笔挺,身姿颀长而秀挺,一点都没有快退休的颓气。
相反,依然透着一股子健壮的年轻气质,显得那么可靠。这身影穿越时光与回忆重叠,让应呈恍惚想起小时候他在楼下等自己放学一块上楼的场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
结果,他一回头只皱着眉说了一句:“三十岁都没到就拄上拐了,我们俩身份是不是得换换?”
……好好一个爹怎么就长了张破嘴。回忆的滤镜「咔嚓」一声就碎成了一地的残渣。
应呈为那一瞬间的情不自禁感到十分耻辱,咬牙切齿:“你要是叫得出口,我倒也不是不敢应。”
“三天没打这是要上房揭瓦了?”
“这话明明是你说的这也怪我?”眼见着亲爹的手已经举起来了,应呈一溜烟跑得飞快,只是没跑两步就停下来嗷了一嗓子,老老实实拄上拐。
应爱华慢慢腾腾追上来还不忘赏他一个白眼:“就你这样,伤能好才有鬼了。”
说完就撇下他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去,只留应呈瘸着腿在后面喊「等等我」。
应呈紧赶慢赶耽误了两分钟才走进电梯间,只见电梯大门依然开着,一只略显苍老的手从电梯门上缓缓收回,他轻轻一笑,父子俩站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心照不宣没有说话。
电梯很快到了六楼,应呈一开门,就见厨房里忙活的人是江还,傅璟瑜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厨房外面剥毛豆,安静而仔细——颇有一副妈带娃的温馨感。
然而岁月静好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秒,就被他身后的一声「璟瑜」给破坏了。
只见傅璟瑜双手一颤,水珠溅了一地,他仓皇局促地站起身来,嗫嚅着叫了一声「应叔」。
应爱华一贯是严厉且不苟言笑的,甚至有些凶悍。他身为警察的铁血在日复一日里浸润到了骨子深处,不自觉带入了家庭。
应呈毕竟从小就练就了铜墙铁壁似的厚脸皮,向来以跟老爹唱反调为乐,但傅璟瑜可就不一样了。
他八岁才来到傅家,向来敏感脆弱,更何况傅叔夫妻俩对他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一句重话舍不得说,哪像一墙之隔的应家天天上蹿下跳上演着父子相杀的戏码。
因此,他从小害怕应爱华,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飞速退避万里之外。
在经历过这十一年的杳无音信之后,这份恐惧扩大了无数倍,以至于他迅速低下了头躲开目光,并以一种卑微姿态迅速后退一步,让应呈脑海里冷不丁跳出一个形容词——
「奴」。
应爱华越过应呈,走向了傅璟瑜,每一步都恍如山崖坠顶,带着令人难以抬头的压迫感,他在他面前站定,应呈清晰地看见傅璟瑜的肩膀在发颤,一颗心不自觉吊了起来,良久,应爱华才捏了捏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真瘦,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应……应叔……”
“孩子,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现在回来了,家里人还在等着你呢,你妈这么多年来没少念叨你,我听阿呈说了,你就当散散心,放心在阿呈这住着,住够了再回去,那才是你家。你别忘了,你可是有家可回的人,你爸你妈都在等着你。”
傅璟瑜又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带着低沉的哭腔「嗯」了一声,然后遏制住抖如筛糠的双手,侧过头来看了应呈一眼——
那是让应呈感到无法呼吸的眼神,充满了控诉,失望,痛苦,以及……后悔。
后悔来投靠他,后悔相信了他,后悔来到了这里。甚至……后悔将他视作绝境下唯一的救赎。仿佛……是受到了背叛。
应呈只好连忙轻咳一声扯开了话题:“那个……江还!饭做好了吗,我可饿死了。”
江还向应爱华一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还差一道菜,如果毛豆能剥快一点的话。”
气氛停滞了一秒,应呈来回看了看,尴尬一笑:“算了算了,别做了,菜够。吃饭吃饭。”
他前脚试图把人推进餐厅,后脚应爱华就喊了一句「等下」,他转向穿着围裙的江还,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你就是江还?”
江还坦然点头,解下了围裙:“你好。”
“叫应叔吧。”
“应叔好。”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下,应爱华才伸出手,也在他肩上捏了捏:“你也瘦,身子骨太弱不好,别挑食,多吃点,辛苦你照顾阿呈,这小子没长心眼,你受累。现在璟瑜也靠你关照,要注意身体。”
江还忽然笑了起来,甚至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月,然后摇了摇头:“不累。应叔,应呈很好,我不累。”
应呈被那灿烂的光芒闪了一下眼睛,又看了自己亲爹一眼,他们俩只需要一个对视,就有一丝莫名的东西悄然而生,仿佛……他们有一种旁人无法参透的默契。这个旁人,甚至包括了他。
“少给这小子开脱,他不配。”
江还笑得更欢,不经意上前一步,挡住了傅璟瑜半边身体:“他真的很好,不是开脱。”
应呈注意到这个小动作,轻咳一声挑眉就问:“还吃不吃饭了?”
“吃。”傅璟瑜甩干了手,把剥了一半的毛豆收好,从冰箱拿出两听啤酒和两瓶甜牛奶,被应爱华随口拒绝了:“办案,不能喝酒。”
于是他「哦」了一声,随手把牛奶和啤酒都放了进去,转而拿了一瓶大可乐。
应呈家的餐桌是长方形的,四个人正好两两对面而坐。然而应爱华一坐下气氛就顿时奇怪起来,他看了看身边的应呈再看了看对面的江还和傅璟瑜,皱起了眉:“怎么跟审犯人似的。去,阿呈你跟璟瑜换个位置。”
“凭什么我换?你吃个饭事怎么这么多?”
他只要冷眼一睨,应呈就只能当场缴械:“行行行,我换我换。”
这样一来,位置就变成了他跟傅璟瑜坐,而对面坐的是应呈和江还。他这才点头:“这样就顺眼多了,对吧璟瑜?”
傅璟瑜乍然被点到名,尴尬地来回看了几眼才点头「嗯」了一声。
他给几个孩子们夹了鱼香肉丝:“来,多吃点,别只吃肉,也吃点蔬菜。多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似的。阿呈你就别吃了,瞅瞅你那点肉,体重都快上二百五了。”
应呈筷子一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扁平的腹部,气得咬牙切齿:“我怎么看着他们俩像亲生的,我像个充话费送的?是亲爹吗?饭都不让吃?”
“没说不让你吃。”应爱华说着一努嘴,示意傅璟瑜挑出来的胡萝卜丝,“以前璟瑜挑的食不都你给解决的吗?”
应呈无奈只好夹走那些胡萝卜丝,白眼一翻气得磨牙:“我从十岁起就没再吃过你碗里的胡萝卜,你这人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江还轻笑一声,乐不可支,把自己碗里的胡萝卜扒了个精光,只留傅璟瑜尴尬一低头,小声说:“唯有胡萝卜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