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77、当年

  然而应呈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疑问,电话那头就简短而有力地说了一句「滚回市局」,随后冷漠挂断。

  ——老爸怎么知道他不在市局?

  糟了,是专案组!他是下来督导专案组的!

  应呈立刻原地打了个寒颤,转了个身就要走,这一回头却见江还和傅璟瑜一人端了一杯咖啡,齐刷刷地站在衣帽间过道里盯着他看,忍不住滞了一秒——

  这两个人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同步感,明明长得并不相同,却给人以一种复制黏贴感,仿佛……

  他们共用一个灵魂。

  这种没由来的诡异联想让应呈生出一股恶寒,连忙说:“局里还有事,我必须得走了,璟瑜睡我房间,我睡沙发,你们俩在家等我。”

  他说完抬脚就走,刚迈出两步又连忙退了回来,把一张卡放在茶几上:“江还!这几天璟瑜也住在家里,给你钱肯定不够用,我把我的工资卡也给你,你先用着,不够去市局找我,我先走了。”

  江还连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只听见「嘭」的一声,大门在阳光之下震落灰尘,于是回头笑了笑:“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傅璟瑜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他温柔而绅士:“相处愉快。江还。”

  应呈放工资卡的茶几底下,窃听器正一闪一闪亮着红光。

  ——

  诚如应呈所推测的那样,这桩案子之大,涉案之广堪称全国第一。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市局往死里封锁了消息,但四面八方前来支援的人手,却仍然在悄无声息间,带来一股莫名紧张的浪潮,淹没了整个兰城。

  ——“兰城市特大连环杀人案。”专案组经过严格筛选,正式成立。由应呈的父亲应爱华担任专案组的组长。

  应呈紧赶慢赶杀回市局,来回不到一小时的功夫,专案组的动员会就已经开完了,空旷而密闭的会议室里只坐了应爱华一个人,很明显——是在等他。

  “爸。”

  “叫组长。”应爱华斜眼睨了应呈手里的手杖一眼,丝毫没有怜惜自家蠢儿子的想法,语气里充满了公事公办的严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出去躲闲?这个案子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你当你还在休病假呢?

  上班期间找不到人影,你当警局是你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医院里住了那么长时间都没点长进,当队长的人了还带头翘班,你手底下的人还怎么管?我看你心思也不在案子上,不想干了就脱衣服走人。”

  应呈掏了掏耳朵,多年以来早就把脸皮练成了铜墙铁壁,还敢嘻嘻一笑没个正经:“劳驾,现在的队长是谢霖,我就是个副的,要骂你骂他去。”

  应爱华一见他这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更窝火,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啪”一声溅了一桌面的水星:“又找打了?不想查案是不是?那正好,专案组没你的位置,滚出去,这身警服也给我扒了,像什么样子。”

  他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没说不查。除了这个案子,我还有一个别的案子要你帮我查。”

  “什么案子?”

  “璟瑜的案子。”

  应爱华魁梧的身姿突然顿住,随即,为了掩饰这一点,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然而他的倒霉儿子显然没打算让他好过,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他回来了」,这下,那只茶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回来了?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没死,我刚刚临时脱岗,就是先把他送回我家。”

  他又连忙放下了杯子:“璟瑜?璟瑜回来了?回来找你?那江还呢?”

  “也在家啊。”

  他忽然又坐了回去,然而唇角紧抿,透出一股紧张感,半晌才开口问道:“璟瑜……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表面上看着四肢健全,但是……心理像是有很大问题。现在江还是确诊PTSD刚出院没多久,璟瑜又疑似抑郁,这两个人挨一块像是在加油站玩鞭炮,我瘆得慌。”

  “那你还敢就这么把他们俩放在家里?”

  “有禁毒的人盯着呢,而且我安了窃听。璟瑜毕竟……死了十一年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我们有大案子的关头突然回来。所以……我连傅叔他们都没通知。”

  应爱华终于给了他一个白眼,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当年你是这个案子的直接负责人,璟瑜的死也是你下的定论,现在璟瑜回来了,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吗?这案子你是查还是不查?”

  “问我?”他冷笑了一声,“是,我确实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也确实基于所有证据的整合得出了璟瑜被撕票杀害的结论,那你呢?你是当事人!何况受害人就在你家里呆着呢,不问他问我?”

  应呈不语,他要是能问得出来还用得着在这扯皮吗?

  父子俩顿时诡异的沉默下来,应爱华指节在桌上轻叩,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良久才听他说:“当年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后来刑侦技术进步,这个案子我也不是没翻出来过,可从来没有任何进展,现在受害人已经死而复生,关于当年的真相最清楚的人莫过于他自己,你要查就自己去查。”

  说完他起身就走,应呈终究得不到任何回应。

  受害人傅璟瑜,疑似涉案人员江还,案件调查负责人应爱华,所有跟十一年前的「6.09绑架案」有关的人员,竟诡异地在这个关头聚集到了一起,却都对这桩案件的细节及真相三缄其口,其中尤以应爱华为甚。

  他忽然转身:“爸!”

  应爱华脚步一顿。

  “你记得璟瑜被绑架的那天你干了什么吗?你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打了一顿,那是我从小到大挨的那么多打里最狠的一次,你问我为什么不跟璟瑜一起回家,你问我为什么不看好璟瑜,你问我为什么不问问璟瑜到底去干什么。

  十一年了,我连傅家的大门都没脸踏进去,因为在我心里,璟瑜是我害死的!

  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你们所有人都把璟瑜的怪罪在我身上不是吗?

  我平白无故做了这个杀人犯整整十一年!

  爸,现在我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在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你儿子的发小被人绑架的真相?”

  他转过头,干脆而果决:“不可以。”

  “爸!”

  “我说过,我能做的都做了。你放不下这个案子,可以,想要卷宗我也给你,但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应呈终于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凶手?”

  他原本转身要走,闻言脚步一顿最后还是一步都没迈出去,一回头,就听应呈又劈头盖脸地问:“而且你还知道,对方为什么绑架璟瑜,璟瑜这些年来又在哪里,当年,你身为负责人帮忙隐瞒了什么,对吗!”

  他眉目里都凝着寒霜与冰雪,一眯眼,那一如既往的压力迫使着应呈低下头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指责当时身为公安局局长的我包庇罪犯吗?”

  应呈梗着脖子丝毫不惧不畏:“难道不是吗?你什么都知道,江还也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你们只瞒我一个,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肯说?我只是想要个真相!”

  他只是冷漠看了他一眼:“真相是要靠自己去查的。”

  “爸!”

  应爱华就这么决绝地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一如少年时他曾经多少次追着这个背影质问真相。

  只是当年一直没有查清的结果,如今十一载春秋,也依然迷雾重重。

  他有点失魂落魄,却深知自己不可能从这个人嘴里得到真相,只是一走出会议室就见谢霖正站在拐角处拼命给他使眼色,愣了一愣就被他拽进了楼梯拐角:“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问你傅璟瑜的事呢。”

  乍然又提及这三个字,让应呈又恍惚了一瞬,直到谢霖再次追问时才开口说:“很奇怪,问什么都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的,尤其是当年的事,什么都不肯说,只让我别问。

  当年他被绑架的时候我也才十八岁,我能帮得了他什么?

  他带着一身伤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第一时间没有联系父母却特地跑来找我?

  哪怕他先去找我爸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才是能够直接给他提供保护的人,可他现在却连见都不肯见他们一面。他的种种行为都不符合常理,而且这个时间点……也太巧了。”

  巧得让他不能不怀疑。傅璟瑜的重生使得他深埋心底的那桩旧案重新浮出水面,阳光距离照进深海礁石只隔了那么薄薄的一层冰,假如他的出现是为了扰乱他调查「X」的思绪。那么……「X」这一招确实玩得漂亮。

  听见应呈的有所怀疑,谢霖居然无端松了口气。幸好,应呈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应呈。

  他依然冷静而理智,永远持有那天赐的缜密思考力,他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蒙蔽双眼。

  ——这就是应呈。他愿交之以后背的兄弟。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接着查。他能一天不开口,两天不开口,难道还能再瞒下一个十一年吗?”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先把这案子放一放,专心查绑架案?先不说这案子你念念不忘十一年,总该有个回响。

  当年死去的人没有死,被掩盖的真相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而且……你还记得我们当时的推测吗?

  如果十一年前那桩绑架案真的跟「X」有关,那从傅璟瑜身上入手,一定也能查到他!”

  应呈却摇了摇头:“璟瑜当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傅叔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璟瑜应该已经死了这件事。

  现在璟瑜回来了,浑身是伤,精神和心理上似乎也出现了问题,一问到过去就什么都不肯说,我觉得……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可能,就是他这十一年来都遭人囚禁。”

  “「X」?”

  “可能是。假如十一年前真的是他策划绑架了璟瑜,他有可能觉得璟瑜还有用,所以没有杀他,反而精心策划了他的假死。

  当时那条船上布满了璟瑜的指纹和血迹,还遗留了他的书包,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天,书包里的书和试卷都还在,现在想想,过于强调反而使人觉得不够合理,如果璟瑜真的是被撕了票,留下来的痕迹未免太多。

  之前的苏婧绑架案里,燕然只不过是一颗再简单不过的棋子,他尚且能够砸钱养上好几年,把璟瑜藏在某个地方十几年不被人发现,完全是他的作风。

  直到今天,先是孙纲的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是我们隔天就发现了埋尸地,比他先一步找到了重要证人陈观良。

  假设,璟瑜这些年真的一直被他囚禁。那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把他放回到我身边,只有一个理由……”

  谢霖接道:“扰乱调查。”

  “所以璟瑜什么都不说,也极有可能是受了他的威胁或者控制,毕竟他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桩旧案我已经颠来倒去查了十一年,假如他真的咬死不开口,我就算再查也查不出任何进展。

  如果我放弃手里的案子,反而专注去调查旧案,才是正中他的下怀。我们离真相一定很近很近,近到……他不得不把璟瑜抛出来做最后挣扎。”

  谢霖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既然傅璟瑜出现了,你就想办法撬开他的嘴,他也是个不错的突破点。”

  “我知道。”

  说话间,徐帆就突然铁青着脸杀了过来:“你们俩躲这干嘛,害我好一通找。”

  “你怎么过来了,结果都出来了?”

  “对,都出来了,专案组那边在喊开会呢……”他说着横眉竖眼就把手里的报告单拍了过去,“给,这是你们俩给我送的杯子的结果。你说你们不是多此一举吗?我那边忙得脚不沾地呢,既然是同一个人的样本给我送一份不就行了吗,一人给我送了一份,我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人呢,两个都做了一遍,浪费我时间。”

  说完又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捏了应呈的肩膀一把,陡然正色:“他就是傅璟瑜,他回来了。这十一年,你没白等。”

  应呈翻开报告一看,只见纸张上排版空旷,印着清晰的指纹图片,最下方明晃晃写着两个字——「匹配」。

  一颗心就这么「咚」一声沉入湖底,被柔软的淤泥包裹吸纳,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宁了,弹指岁月里的那些痛苦喧嚣和折磨骤然远去,遥遥看不真切,竟让他眼眶发热恍惚有了痛哭的冲动。

  他勉强忍住,非要扯着嘴角笑起来:“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他。我悔过恨过,自己拿自己当杀人犯,背着我发小的冤魂这么多年……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徐帆和谢霖对视了一眼,哪里经历过这种挚友蒙冤而死却又死而复生的神奇戏码,更没见过应呈这样脆弱的一面,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他胸口锤了一下:“行了,失而复得是好事。哪天出来一起吃饭,咱们也认识一下。”

  应呈点头,只见谢霖正尴尬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要是没怀疑他,就不是我认识的谢霖了。”

  谢霖讪讪一笑:“我看你当时那样子,话都不会说了,就算我怀疑他也不敢说出来,哪知道你自己心里门清。”

  害他送这个杯子的时候好一阵忐忑,生怕这小子又怀疑自己别有所图。

  “开玩笑,你当我这些年的警察白干的?只是……”应呈突然沉默,没有再说。

  ——他知道该怎么和陌生人相处,也知道该怎么击溃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可他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和死而复生的傅璟瑜交流。

  璟瑜没死,可他曾经的亲密无间与竹马无猜,却确确实实早已溺死在了那片深海。

  “等抓住「X」,你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走吧,开会去。”

  应呈点头:“你们先去,我去找我爸,通知他一声。”

  他说完就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上楼了,估摸着应爱华这会应该正在楼上局长办公室跟黄志远促膝长谈,他把门叩开一看,原来还不止他们俩。

  “陈局?你也在?”

  陈强已经做了很多次手术,但面部复原效果不佳,这张脸沟壑纵横依然显得十分恐怖,但幸而长时间的复健恢复了他的身体机能,只是一直没听说他回来工作了,乍一眼看见有些意外。

  只见他一点头爽朗而笑,拍了拍椅子上靠着的老年人专用登山杖:“现在我们是两个残疾凑一双啊。”

  应呈嘻嘻一笑依然是那没个正经的模样,把手杖里暗藏的刀刃抽出来:“不一样不一样,我这个高档多了,回头让哥给你也买一个。”

  叶青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陈强哭笑不得地啐了一口:“去你的!”

  应爱华轻咳一声,冷着脸就问:“你闲着没事是不是?又要干嘛?”

  他把检查结果递了过去:“做过指纹比对了,他确实是璟瑜。傅叔那边……你去通知吧,但是璟瑜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见人,我尽量劝劝他,先别让傅叔他们过来。”

  三位长辈显然都已经知道楼下大厅兄弟重逢那一幕,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有些应呈看不懂的东西,然后沉默下来,只有应爱华把报告单略略一翻就往桌上一压:“我知道了,我会跟你傅叔说的。你要接着查案子我不拦你,但是你得给我分清楚轻重缓急,璟瑜的案子往后稍稍,先查眼下的特大杀人案才是正经的。”

  “我有数。”

  “你打个电话回去,让江还多做一个人的饭。”

  应呈懵了一下:“啊?”

  应爱华「啧」了一声嘬出个牙花来,父子间如出一辙:“我回你家吃饭啊。”

  他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别别别老爸,你现在是专案组组长,当然得一心扑在案子上,回什么家啊,不应该住市局吗?”

  他「嘿」了一声:“你个小畜生,让你爸住市局?我生你干嘛的?”

  “我的亲爹,我那房子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江还一个璟瑜都快住不下了再加一个你地铺都没位置,我睡天花板?”

  应爱华闻言又要打他,他连连后退:“实在不行你住酒店啊,我给你出钱行不行?”

  “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家金屋藏娇了?”

  “我藏什么娇,我上哪藏娇去,我就藏了个江还你又不是没见过。”

  江还……说陈阿娇倒是不算,顶多算个田螺姑娘。

  “江还我还真没见过,璟瑜也回来了,我去见见又能怎么样?你那房子还是我出钱给你买的,你能拦得住我?”

  “爸……不是……你听我说……爸!我那真住不下!”

  江还和璟瑜就是两个精神病人,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再加一个他爸他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然而应爱华只是淡然转身就走,一点眼神都不给,任凭一瘸一拐的儿子拄着手杖追不上他,在他的字典里,说了一就没有二。

  黄志远看着父子远去,终于轻声说道:“老陈,我没想到啊。我真的没想到啊……怎么会是他……”

  陈强脸色一变骤然冷冽,纵横的伤疤在冰霜之下更显可怖,然而一起身见窗外虹销雨霁晴光蔼蔼,忽然就呼出一口气来:“没事的。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