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61、失约

  谢霖颤着手去试,发现应呈仍然在顽强呼吸,立刻指挥顾宇哲叫了救护车。

  医护人员来的时候,由于他全身骨折,手脚软得像海绵,只能用带血的红毯把他裹了起来,像拎尸体似的把他装上了车。

  兰城的人民医院已经不支持接收,救护车只能直奔高速赶往省里,却再度遭到了拒收,转而又马不停蹄一骑绝尘,最后直接把人送到了首都最好的专科医院。

  谢霖一路陪同,连衣服都没有时间换,穿着沙袋似的防弹衣在医院跑上跑下,汗水浸湿他的发梢。

  他不敢停,他怕他一停下,脑袋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就要断了。

  早上六点五十。

  应呈的手术已经持续了五个多小时,医生们潮水似的扑进手术室,红灯刺眼地亮着,谢霖怕它灭了,又怕它一直不灭。不知不觉间,双腿就开始忍不住地颤抖。

  走廊那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急需转移注意,开始警觉地盯着那个方向——是陈强带着应爱华和苏月兰夫妇赶到了。

  谢霖孤独地扛了一夜,调动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冷静表面在那一刻终于分崩离析,他猛一起身却双腿一软,直接扑到了应爱华跟前,连膝盖的剧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哑着嗓子说:“应局,应呈……应呈他……”

  陈强还在复健期,走路一瘸一拐,跟应爱华一起把他扶住:“小谢!”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没把他看住,应呈他……”

  ——他快死了。

  他喉间一滞,嗓音嘶哑,断断续续再说不出话来,一回头只见手术中的灯依然亮得刺眼,应爱华先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这才问:“小谢,不怪你,这行动是应呈自己组织的,我心里有数,但你得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应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当时主指挥是应呈,江还是他的线人负责卧底,我是负责联络特警组的。

  江还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被目标发现了,应呈这才冲了进去,后来宋副下令行动,等我跟田良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冲进去的时候,应呈就已经……”

  苏月兰急白了脸,手都是抖的,一见那手术中的灯就忘了出声,乍然一听江还的名字就猛一回头:“江还?江还是卧底?那江还也出事了?他人呢?来没来?”

  谢霖一顿,又低下头去摇了摇:“我不知道……当时火势太大了,樱花广场的消防系统又是瘫痪的,兄弟们都忙着灭火救人,连秦一乐都烧伤了。

  等我送应呈上了救护车,才发现江还失踪了。我来之前已经通知顾崽去查,应呈进去以后应该是把自己的设备交给他了,所以他身上有GPS定位,但信号消失在河边。

  顾崽看了他逃跑时候的监控,很明显精神不太稳定,他本来就有PTSD,那么大的火肯定加重了他的病情,这种情况下跑去了河边,恐怕……”

  双重打击使得苏月兰歇斯底里,一跺脚就喊:“那你去找啊!活要见人死要……”

  她说不出那个字眼,终于呜咽着软倒下来,应爱华连忙一把抱住她,她才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命苦,我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啊!”

  应爱华只能顺了顺她的后背,眉目深拧,依然是那副铁血将军一般的冷漠面庞:“小谢,应呈还在里面努力呢,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得找出真相,无论应呈真的是失足坠楼,还是有人推他下楼的,一定得弄个明白!

  江还是应呈的线人这事我倒是听说了,你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分点人接着找,不管是生是死都要把人给我找回来。那天的行动到底怎么安排的,你说清楚。”

  谢霖连忙抹了把脸,一五一十地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

  宋志民下令行动后,蹲守在居井屋门口的二组兄弟率先冲进了现场,一组同时开始疏散群众,他跟特警组不方便进入商城,一直守在商城外面,只迟了那么一会会,就见应呈从高空坠楼。

  前后只隔了几十秒,但谁也不知道这几十秒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志民在一声近乎绝望的呼喊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他不得不接过了指挥的担子,但居井屋囤积了大量易燃易爆物,爆炸和大火一串连一串。

  秦一乐守在防火门旁边随时准备手动关闭防火门,偏偏那扇防火门是坏的,千钧一发之际,他当机立断选择了迎着火势往回跑,推倒了那些看着单薄实则笨重的木质小饰品摊,赶在大火飞驰而来的瞬间拉下了防火门的开关,以一己之力遏制了大火蔓延,但他本人被不幸烧伤,人这会还在兰城人民医院呢。

  后来救护车到了,他跟上救护车以后,就把后续行动交给了就近抓过来顶包的叶青舟,所以后续情况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关注。

  “那二组的兄弟呢?他们不是打头阵的吗?他们也没人清楚那几十秒的事?”

  他垂头不语。陈强见状只好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才接过了话头:“牺牲了两个,重伤四个,剩下十几个轻伤离得远也没来得及冲进去,问过了,都不清楚。

  火太大了,消防那边凌晨两点才灭完火,里面近三十具尸体,连员工带顾客,老曹正解剖呢,结果还没出来,也不敢下定论说那个目标人物左护法一定伏法了,目前还在调查。

  不幸中的万幸,一组疏散还算及时,商城的其他群众没有受伤。

  但……当时有很多这个网红,就是网络红人,同步在网上直播,虽然让技术科尽量掐住,但到底还是有部分影像和照片传到了网上。现在网上正闹呢。”

  其中流传最广的,就包括应呈坠楼的瞬间。技术科禁也禁不完删也删不光,应呈流的血,成了键盘侠口中津津乐道的「腐警活该」,被叫嚣着「要对火灾负责」。

  这些话,陈强到底没敢告诉应爱华。

  现在兰城就是风口浪尖,前几天应呈请求警民合作的通缉令热度还没彻底下去,又闹出了商城着火爆炸多人死亡的事,偏偏一正一副两个局长,正局长刚从省里挨了骂,被从案子里薅了出去,副局长现在已经被人带到中央问话了。

  应爱华就是自己随便一猜也能猜到现在的兰城市公安局是个什么情况。

  ——损失惨重啊。

  谢霖心里也清楚,但他顾不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手术室大门,突然想起应呈那天和他说——

  “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我在那里提前给自己买了个墓地”,他还说「我爸妈就是你爸妈」,现在……

  妈的!

  这小子混蛋!

  正胡思乱想间,那扇门就冷不丁地被人推开了,满身满手都是血的医生走了出来,急切喊道:“谁是家属?”

  苏月兰蹭一下站了起来:“我是他妈!”

  医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病人现在全身骨折,失血量太多导致凝血功能障碍,已经是输了五千的血,还是止不住,五千的血是什么概念?

  全身的血换一遍还有得多!肋骨扎进胸腔,合并多脏器功能衰竭,最严重的是颅内出血和脑部损伤,基本没有希望了,再抢救下去也只能延长病人的痛苦,我们的建议是……放弃吧。”

  她又咚一声摔回了椅子里,那种铺天盖地的痛苦太过沉重,让她想仰天大喊一声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死死捏着衣襟,用尽全力才挤出声音,随即仿佛开关被打开,再也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谢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医生,求你救救他,救救他!他是警察,他是因公负伤,他……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口罩下的脸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平静到让人觉得冷漠:“我们会尽力的,但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请你们仔细考虑一下。”

  谢霖听罢,一个转身就一拳抡在白墙上,指节上的血和脸上的泪就一起流了下来,巨大的悲痛和懊悔击倒了他,明明他可以提前行动,明明他可以拦住应呈,明明他可以提前做好后备计划,明明……明明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救应呈,但他却全部错过了。

  除了眼睁睁看着应呈从眼前坠落,他什么都没做!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失责,应爱华看在眼里,没有再多做阻拦,只是绷紧了脸:“我们不放弃治疗,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愿意承受。请医生一定要继续手术,我儿子命硬,他一定死不了。”

  “我们尊重家属意见,但请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完,又急匆匆返回手术室进行下一轮战斗。

  应爱华悄悄把陈强带到了角落,一边观察着老婆的状况,一边分神看着手术室的大门,问道:“局里现在怎么样了?”

  “有老黄和青舟在呢。这次宋志民是总指挥,他是跑不了了,但老黄算是因祸得福。

  之前应呈提出警民合作的时候,老黄做主替他顶了雷,省里开的红头文件,把他给薅出去了,这案子不归他管,应该罚不到他头上。”

  “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局长,处罚还是少不了的。”

  “你看看能不能给说说好话吧,别往死里罚就行,毕竟副局长是跑不掉的,这个正局长还得坐镇呢。”

  他颔首算是应允,一拧眉:“这次的事又跟他有关?你们后来查的怎么样了?”

  陈强摇头:“应该不是。说起来这案子也就是一邪・教案,危险但简单。那小子是涉毒的,邪・教这块应该跟他挨不着。

  还有,一开始我怀疑他的实际目标应该是你,应呈可能只是迁怒,但后来深入调查,我怀疑……江还才是目标。有个事我之前没空跟你说,我受伤这事……”

  “是他干的?我猜到了。”

  “不止是这个。当时我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我看见……他用一个平板电脑隔空指挥江还自残,那阵仗,恐怖极了,满地都是血,江还差点丢了半条命。故意折磨符合他的性格侧写,所以我才怀疑江还才是他的目标。”

  “你就是因为撞见了这一幕才被打伤的?”

  陈强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江还失踪,投河的可能性不大,但很有可能是被那小子控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很奇怪的一点是,既然他的目标是江还,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把江还送到应呈身边,然后连带着对应呈下手?以他的性格,不应该啊。这小子跟江还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对应呈下手是因为江还以前跟应呈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江还死都不肯开口。还有,那小子是个疯子,江还落他手里没得好,必须尽快把江还救出来。”

  “我知道,已经在办了。老黄派人去我们蹲的几个点排查了一下,现在还没消息,估计是换地点了。”

  “行。尽快。还有网上那事,人民警察的公信力不能丢,让网宣注意点,尽快发声明。

  牺牲的两位兄弟还有那些受伤的,都是因公,不能让人流血又流泪,抚恤金尽量多报一点,立马就给人家发下去,一点别拖。

  虽然这事算行动失败,但刚刚谢霖讲的,尤其是那个叫秦一乐的,迎火而上的险不能白冒,先报个三等功上来,批不批看省里决策吧。还有,那两位兄弟,你看看能不能追个烈士。”

  陈强点头:“知道了,老黄心里有数,财务那边已经准备拨钱了。”

  应爱华又回头看了一眼手术室的大门,陈强知道他从不表露的担忧,只往他肩上一拍:“放心吧,会没事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应呈这小子,准能逢凶化吉。”

  “他死了我也不管。”他随即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唇角一抿,双眼之中射出了野狼一般的锐利光芒,“我现在就担心他把这案子处理的太干净了,一个人都不给我留。真要是出了事,好歹要留个人给他爹亲手报仇用吧?”

  陈强不语,也一起抬头看着那盏灯。应呈算是应爱华亲手交给他的,自从入职以来,他这心就没放过,晚上做梦都会梦见这小子出事,现在好了,他到底没把这孩子看住。

  而万里之外的兰城。

  兰城市局损失惨重,宋志民被连夜转往省里,中央来了领导专门审查他。

  黄志远是逃过一劫,还能留在市局坐镇,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全局上下拧成了一股绳,都把手里的活放下,一心先帮着刑侦支队渡过难关。

  财务在负责联络因公牺牲和因公负伤的几十个警察家属,陆薇薇负责在医院陪护伤员,尸体实在太多,曹铭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只能连夜把隔壁几个市的法医都叫过来帮忙,连叶青舟都放下了手里的案子,先过来兼职刑侦支队长,继续调查这桩案子,但刑侦上下都笼罩着一股紧绷的悲痛情绪,偌大一个刑侦办公室,活像是葬礼现场。

  而网上骂声铺天盖地,虽然网宣已经连夜赶出了一份通告,连死亡人数都没敢公布,申明坠楼的是卧底警察,正在抢救,但依然挡不住键盘侠们捏着有人死亡这一点大骂警方「活该」、「办事不力」等,顾宇哲气不过老大生死一线还要遭人诋毁,一气之下联络了几个营销号写起了文章,力保老大清白。

  徐帆也参与进来,联络分管的派出所一起在河岸一带搜索江还的踪迹,秦一乐受的是轻伤,包扎完就跟陆薇薇一起带伤上岗,帮着徐帆一起找人。

  但他们不可能找到江还。

  ——因为江还早就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上来了。

  他浑身湿透,被人绑在劣质的木椅上,由于PTSD发作而痛苦地挣扎着,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两个字——「阿呈」。

  他无意识地伤害着自己,指甲深深嵌进扶手里,连指甲盖翻了都无所知觉,由于挣扎过度,纤细而肮脏的麻绳深深勒进血肉,就连唇角都渗下了鲜血。

  ——他已经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有人突然出手抡了他一拳,他吐出一口血来,脸歪到一侧,依然神志不清地喃喃喊着「阿呈」,于是对方又拳拳到肉连着打了几下,发现打不醒他以后,就愤而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硅胶制的球体,用皮带套在他脸上,迫使他张大嘴巴无法闭合,口水和血一起淌下来,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小狗似的呜呜声。

  然后摸了摸他指尖因烧伤留下的疤痕,狠狠攥起手来,直接将那掀起的指甲盖一把扯了下来,血顺着扶手往下滴,江还再无意识,也疼得「呜」了一声。

  随后,他解开了江还的领口,顺着胸膛一点一点往下摸,终于摸到了胸口那一道伤,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厘米深的伤。

  但那颗跳动的心里想的只有且仅有应呈。于是他又狠狠一勒绳,直到伤口鲜血淋漓,这才用柔软的带毛手铐换下了临时用的麻绳,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又小心。

  最后,那人在他脖子上戴了一只铃铛,伸手压在唇瓣上轻轻嘘了一声,笑道:“乖。他死了。”

  混沌的江还意识不清,但只听进去这一句话,破旧黑暗的房间里,只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混杂着带着哭腔的「呜呜」。

  细听之下,还能分辨出,那是江还在喊「阿呈」。

  ——

  应呈的手术持续了二十一个小时,应爱华亲手签下的病危通知书叠了厚厚一摞。

  晚上十点四十分,医生最后一次走出了手术室,只是这一次,他摘下了口罩。

  苏月兰心都快揪起来了,只听医生说:“血止住了,目前是最好的结果,手术很成功。命暂时保住了,但短时间内恢复神智的可能性不高,而且也并没有彻底脱离危险,简单来讲,就是植物人状态。”

  她腿一软,又茫然跌坐下去:“那我儿子,就这么醒不过来了?”

  医生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还要看后续的治疗,能活着已经算是奇迹了。”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到底……到底有几成几率能醒过来?”

  持续了一整天的手术已经令他精疲力竭,脚下甚至有些虚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摆手,就这么沉默地离开了。

  苏月兰想上前追问,被应爱华拦下了,他摇了摇头,她最后一线希望绷断,只能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

  谢霖丢了魂,把双手攥得咯吱直响,嗫嚅着掏出手机:“我……我去通知一声兄弟们。”

  可这手机一拿出来,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指颤抖到连按键都拨不准。

  又等了好一会,应呈终于被推了出来,他身上裹满了绷带,绷带底下插满了管子,左手挂着点滴,右手输着血,头发已经被剃光了,裹得像个木乃伊,满脸的血迹没有人帮他擦,深深陷在冰冷的平车里,显得那么乖巧,那么安静,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大概自打他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乖过,苏月兰颤抖着去握他的手,浮肿了一倍,冰冷冰冷的,像铁一样。

  谢霖忽然又有了力气,一跃而起扶着平车往ICU的方向赶,拼命地呼喊着应呈的名字,却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听见。

  应爱华俯下身去在儿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放心,你要找的人,爸一定给你找回来。”

  随后,所有人都在ICU那扇写着「闲人勿入」的大门前被拦下了,他们只能目送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应呈进入另一个空间。

  或许……

  这一去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