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44、天机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阴沟巷名不虚传,即使隔了两条街还是能够闻到一股臭水沟的气味,阴暗潮湿,路灯年久失修,明明灭灭,噼噼啪啪,警方不得不搬来了几个聚光灯,直接贴脸怼在巷子口。

  下了车往前一转,惨烈而恐怖的现场就让人生生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后背一直往上爬,透到心里去。

  警戒线拉在巷子口,先到一步的法医曹铭和寥寥几个鉴证人员正在勘察,纵使见多识广,谢霖和应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曹铭走了过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从业数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现场。摇了摇头:“差不多成肉泥了。”

  只见死者已经是一摊软趴趴的烂泥,只能从轮廓上依稀辨认应该是个人,被网兜罩住,呈十字形状被钉在墙上,脚下放着一本老旧的圣经,封面上还放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血在脚下汇聚成溪流,流向阴沟。

  从尸体上剥落的血肉和组织一团一团的从墙面上滑落,落地发出「啪」的一声,把一整面墙都染成了红色,在强烈的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发白现象。

  「啪」,又是一声。

  徐帆打了个寒颤,一种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将他的魂魄一把从肉・体中抽离出来,飘飘荡荡,失重的感觉让他想吐,勉强忍住了,一回头就见秦一乐倒是没忍住,奔出去找了个物证袋吐得天昏地暗喉咙发疼。

  他茫然了一个瞬间,听见应呈询问死者身份,曹铭却摇了摇头,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唐建文。死者叫唐建文,男,二十七岁。”他看向应呈,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顿了一下才说,“他就是我的线人。”

  谢霖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把他带离现场,路过秦一乐还顺便拍了一把,让他换个地方吐,秦一乐只好弓着腰蹿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徐帆实在是无法直视这过于凶残的现场,因此十分顺从,毕竟……

  那不是别人,那是自己相识甚至相熟的人。

  他把人带到车边,江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然体贴地从车里递过来一瓶水——他听应呈的话,一步也不敢离开。

  “怎么了?不舒服?”

  谢霖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多问,他就主动缩回车里,识趣地摇上了车窗。

  虽然他知道有些事他不该知道,但越是这么告诫自己,车外两个人的谈话就越是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会认错吧,真是你的线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别说是谁,他一眼看去差点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徐帆一口气喝了半瓶水,那满墙肉泥搅碎混着骨殖的一幕实在是挥之不去,一直在眼前打转,他只好又是一口气把剩下半瓶也喝了,这才开口说:“他手上有条红绳,有一次配合警方卧底,暗号是红绳不在代表出事,从那以后,他手上就一直戴着红绳。”

  “红绳也不一定……等曹叔那边鉴定吧,万一呢。”

  “没万一,就是他。这小子失踪两个星期了,不是他会是谁。”

  “他是什么案子的线人?你们认识多久了?”

  “这小子是个记者,为了挖新闻可以不要命的那种好记者。之前,他大学刚毕业,为了挖一个黑砖厂压榨残障人士的新闻,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装成智力有问题的残疾,装疯卖傻的,到这个黑砖厂卧底卧了四个多月,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为了演戏,屎啊尿啊的都往里爬,人家再怎么欺负他也不露馅,就这样还有能耐拍了上千张照片作证据。

  后来找到机会,冒死逃出来,结果报警的时候入戏太深,半天说不全话,当时正好是我接的警,差点真把他当成傻子。

  那个时候我也刚参加工作,挺佩服他的,偶尔跟他联络,时间久了就成我的线人了,后来还参与过多起案件,是个卧底的好手。说实话,能让我徐帆口服心服的人不多,这小子算一个,没想到……”

  “你的意思,他最近失踪,有可能是又去哪卧底了?”

  他先点头,后又摇头:“但是他没联系过我。以前,他要是决定去哪里卧底,一般都会提前来找我,商量整个计划,以后怎么跟我联络之类的。”

  唯独这次,他什么也不知道。

  正谈话间,应呈远远地溜达过来,先确认江还还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一敲车窗对他笑了一下,算打了个招呼,这才双手插兜向他们俩摇了摇头:“查了,报案人是个老人家,给吓出病来住院了,一时半会不太好问,曹叔说……”

  他看了徐帆一眼,欲言又止,徐帆急得反问:“你赶紧说,我受得了。”

  “说是活活打死的,估计是铁锤一类的东西,作案人肯定不止一个,但是尸体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曹叔连死亡时间都没法确定,要等详细尸检了才能知道。”

  徐帆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这个惨死的年轻人做出了一生的总结,简短却至高无上:

  “这小子……再活几年,一定能得普利策奖。”

  应呈靠着车,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一下,权当劝慰,顾宇哲突然飞奔而来,面色青白:“老大!不好了,我找到监控了!还……还是有声的那种!”

  “找到监控不是好事吗?”

  他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只说:“你快来看,看了就知道了。”

  应呈一行不明就里,只能跟着他走。

  监控是一户人家装在家里客厅的,角度正对窗户,还算清晰。

  顾宇哲把监控拉到晚上九点左右,由于这户人家当时并不在家,因此没有开灯,只能看到窗外那一丁点细细碎碎的路灯。

  “注意看窗外。”他话音刚落,只见那窗外影影幢幢,鬼影似的飘过来几个人,那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活像林正英的僵尸片,隔着模糊不清的屏幕飘过来一阵恶寒,最要命的是,他们手里还抬着一个大布卷,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什么。

  顾宇哲第二遍看还是觉得汗毛倒立,又打了个寒颤:“幸好这户人家当时不在家,要不然还不得吓出什么毛病来。”

  谢霖一边心道已经有个目击者在医院躺着了,一边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点头,把声音拉到最大又播放了一遍:“注意听。”

  应呈听明白了,这帮人嘴里居然还在哼歌!一皱眉:“这是什么调子,有点耳熟。”

  谢霖终于也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汗毛直立,骂了一句:“操。是《奇异恩典》。”

  徐帆在他后背一拍,目光严峻:“我知道唐建文在干嘛了,是邪・教。《奇异恩典》是基督教的圣歌,但基督教不会把人活活打死。”

  说完又低下了头:“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应呈只好又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捏,吐得脸色发黄的秦一乐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说:“老大。”

  谢霖眼疾手快,「啪」一声把笔记本给合上了,他担心这小子一看监控又得吐。

  “我刚刚出去……那个……找到了一点可疑的血迹,再往前走应该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或者……凶手逃逸的方向。”

  谢霖连忙找了瓶水递给他,在他后背顺了顺:“缓一缓缓一缓,以后见得多了就好了。”

  他点头,但是一想到以后还会见到这种程度的凶案现场,胃里立刻又翻江倒海地涌上一股酸水。

  应呈却突然出声:“对了,曹叔是不是打算运尸呢?”

  秦一乐点头,回想起那个估计能让他做一个月噩梦的现场还是忍不住想吐:“说是……太碎了,要用铲子一点点铲下来,所以让鉴证多拍几张照片他再动手,等他弄回去了就还原不了了。”

  顾宇哲硬生生又是一颤,嘀咕了一句:“妈的,这案子让我后背凉嗖嗖的。”

  “谢霖,你叫上几个人,跟秦一乐一起顺着血迹找一找,徐帆你带上相机跟着一块去,千万小心,我去尸体那再看看。”

  “你还看什么?”

  应呈双手插兜回头一笑:“我这双刑警的眼睛是看不到什么了,所以去换一双心理学家的眼睛来看一看。”

  谢霖猜到他肯定是要去找江还,下意识看了秦一乐一眼:“还是……别了吧?”

  秦一乐再怎么样,大小也是个根正苗红的真警察,尚且被那个现场恶心得吐成这样,江还……

  还是不要祸害人家了。

  应呈却并不在意,把手一扬还是打定主意去找江还,谢霖拿他没办法,只好叮嘱顾宇哲带人走访,再找一找其他的监控,然后才跟着秦一乐一块去找血迹。

  江还这次难得听话,远远就能看见他依然乖乖巧巧地坐在车里,应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奇怪想法——

  这次的案子,肯定与「X」无关。与「X」无关,所以他听话不插手,假如与「X」有关,他一定想尽办法也要自己搅和到里面。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隔这么久,他依然满脑子放不下这个「X」。

  自从上次跟他打了个招呼以后,这个「下次再聊」就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陷害他一次,把钱转回来,这就是结束吗?还是说其后蕴藏着更深的阴谋?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他被阴云笼罩,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车边,江还摇下车窗:“怎么了,案情很棘手?”

  “是有点棘手,下来看看?”

  “这……合适吗?”以前他不是巴不得自己不要掺和吗,怎么今天反而主动要求他掺和进来?

  “别说合适不合适的,就算不合适你也没少掺和,我倒是有点担心你受不受得了这个现场。”

  他终于开门下车:“你这么说,我倒有点好奇了,走吧。”

  应呈故意笑话了他一句:“晚上吓尿了别来找我要抱抱。”

  江还越发好奇,跟着他走出没几步远,就被他提醒了两次「做好心理准备」,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他盯着眼前……

  难以描述的现场,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了,乍一眼看去,确实恐怖,但细看之下……

  “还挺有意思的。”

  这一感叹让正在工作的曹铭猛一个回身:“有意思……”

  他连忙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看这尸体,摆着《圣经》,挂着十字架,姿势也像耶稣受难像,充满了仪式感。

  但耶稣于基督教,相当于释迦摩尼于佛教,怎么可能会有人杀了人以后再把尸体摆成佛祖的样子,给他挂上佛珠摆上观音莲台呢?

  而且要杀人,总之结果只要死了就好,勒死淹死毒死捅死哪个不是死?

  何必专门搞成这么恐怖的样子?摆放十字架和《圣经》,是出于虔诚和祭奠,但这样的杀人手段又十分残忍,这两种做法是完全相悖的,我看……像是一个邪・教头子在通过这种方式巩固教众。”

  巷子太窄,几乎连车都开不过去,江还说完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血,挤到尸体正对面,几乎就已经是与尸体脸贴脸的程度了。

  “你小心点,快过来,这是案发现场,别污染我的证物。”曹铭拼命给应呈使脸色——你他妈上哪弄来的这么一个神经病?

  应呈朝他挤眉弄眼——放心。

  江还连忙退回应呈身边,丝毫不惧于这血肉模糊的惨象与蚊蝇乱飞的恐怖,他以一种超脱于伦理与现实的角度观察并揣摩着这具尸体,然后冷漠地摇了摇头:“都是疯子。”

  “给我说说邪・教头子?”

  他又沉思了一会,这才开口:“我也不确定,但根据现场来看,组织者应该是男,四十五岁左右。有教学经验,因为什么原因被剥夺了教学资格,寡言少语。

  高傲又自卑,觉得身边人都配不上他,有厌世情绪。身边人对他的印象应该是敦厚老实,甚至会说他是个好心肠的老好人,离异,前妻学历要更低一点,应该有儿女,但跟儿女不会很亲近,应该说他跟谁都不会很亲近。”

  曹铭目瞪口呆,在心里下了个横批——“神神道道,江湖骗子”。

  只能打了个哈哈,连声夸了两句厉害,江还就笑了:“曹法医不信?”

  他一边心里想着老子是讲事实讲证据讲科学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一边又给足了应呈面子:“信信信,怎么不信?不过你要是能给我解释下你是哪来的这么多判断就更好了。”

  “其实我没有正规学习过心理学,所有的研究都是个人的,片面的,就连我给你做的这个侧写也是半吊子水平,听个乐,不能当真。但是……假如面对面,我还是能看出一点东西来的,要不要试试?”

  曹铭没由来一抖。

  只见他溜溜达达双手插兜,举手投足间颇有点应呈的风范,看起来却更加端正,透着一股社会精英的优雅气息,盯着他上下看了一眼,然后轻飘飘地说:“还是回去吧,最好赶在街角那家花店关门前买束花。”

  他悚然一惊,等回过神,江还就已经和应呈肩并着肩往车那边走去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小子……神了。”

  说完手套一脱站起来就走,身后鉴证的小伙子连忙喊:“曹叔!你干嘛去?”

  他把手一扬,匆匆撂下两个字——「买花」。

  应呈一直等到走远了才开口:“什么买花?”

  江还再也绷不住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轻轻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里都染着愉悦的色彩:“骗人玩的而已。”

  “我看曹叔的样子可不像是骗人,快说,怎么回事?”

  “真的是骗人,跟大街上那些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是一个套路。”

  应呈更急了:“你说不说?”

  “好好好,我给你解释,但你不准骂我。”

  他一手插兜一手就揽了上去,嬉皮笑脸:“那我哪舍得。”

  江还只好一把把他推开:“心理学确实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表情动作等,来猜测一个人的内心想法,但没有神到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侧写也好,读心也罢,说白了,不过是说话的艺术而已。给你举个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三个秀才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一个算命的老头,就算了一卦问谁会高中,结果算命老头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说天机不可泄露,知道什么意思吗?”

  应呈直接选择放弃:“我哪有空跟你猜谜,快,说人话。”

  “好吧。后来有人问这个老头,天机到底是什么,老头却回答他也不知道。他根本算不出来谁会高中。

  只是,假如有一个人高中了,那么他伸出一根手指就是只有一个人高中的意思,假如有两个人高中,那他的意思就可以解释成只有一个人没有高中,假如这三个人都高中了,那就是没有一个人落榜的意思,但假如一个人都没有高中,那又可以解释说是没有一个人上榜的意思。

  明白了吗?怎么说都是他有理,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一件事,一句话,你有十分的把握就说成五分,你有五分的把握就说成一分,如果只有一分的把握甚至是心里没底,就直接说天机不可泄露。”

  应呈憋了半天,在他后背一拍:“在我家当保姆真是耽误你了,要是出门算命早就暴富了吧?”

  “说了不准骂我。”

  “夸你呢。那你真把曹叔骗了?”曹大叔多坚定的一唯物主义信奉者,能把他骗住,这小子也真是神了。

  “也不真的全靠骗,我心理学的知识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那你说说看?”

  江还笑弯了眉眼,恶作剧得逞般的小愉悦让他整个人都闪着光:“说好了,不准骂我,也不准笑话我。”

  应呈在那双灿烂如星河的眼睛里迷失了一会,然后才点头说了声好。

  “你注意到,曹法医的情绪有点焦躁了吗?”

  “焦躁……没有吧?”

  “那是因为他的焦躁没有面向你们,所以你们才没有注意到。你们是他的同事,跟他朝夕相处,他心里有事却没告诉你们,也没表现出来,就是因为让他觉得焦躁的事与工作无关。

  既然不是因为工作,那就是因为生活,像曹法医这样的年纪,生活里能让他烦心的,无非是老婆或者孩子。

  但是我当时并不确定,所以我说了「回去」,而并不是「回家」,这就是我刚刚说的「说话的艺术」。

  假如他是因为老婆的事烦心,那么回去当然是回家的意思,假如他是因为孩子的事烦心,那么这个回去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孩子在家那就是回家,孩子在学校就是去学校,孩子在打电话就是让他打回去。总而言之,怎么解释我都不会错。”

  “那买花呢?为什么后半句让曹叔去买花?”

  “这就是心理学知识的利用了。有前面我长篇大论的侧写做下的铺垫,就算他再如何不信这些东西,心里也是会有些动摇的,再加上我说「回去」,确确实实说准了,他肯定会有下意识行为,那个行为就是眼睛向下瞥了一下,这是典型的躲闪行为,第一可以佐证我说对了,第二表明他和令他心烦的那个人是平级关系,假如他跟孩子吵了架,被我点破以后只会觉得生气或者暴躁,但是跟老婆吵架被别人看出来了,下意识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眼神闪躲。

  再联想到你们这个点跑出来出现场,所以我猜测曹法医是在纠结今天晚上是直接睡局里等老婆自动消气,还是早点完工回家跪搓衣板。”

  所以……

  怪不得让买花呢。

  这小子果然还是有点真材实料,只是……

  应呈想了想,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心理学的知识,运用的很不错啊。”

  “我说了,只是一种话术而已,说白了就是骗人的。”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江还,我曾经让你给抛尸冯小月的人做过侧写,你明明有那么渊博的心理学知识,怎么说都是你有理的神奇话术,可为什么,你当时给我的侧写那么简短那么笼统?”

  他侧过头看了江还一眼:“是因为不想我找到那个人吗?”

  江还悚然一惊,随即,那抹明媚灿烂的笑容就逐渐凝滞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