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40、高烧

  谢霖听见了他们明显情绪不稳定的争论,连忙走到走廊,看见着上身摇摇欲坠的江还,先一把把他扶住了:“江还?怎么了,没事吧?”

  他似乎短暂的恢复了神智,挣开了他的手:“你们都走……”

  “江还,我……”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因为应呈的一开口就又处在了燥郁的边缘,心脏狂跳不止,剧烈膨大,几乎要从胸口那道小小的伤口里挤出来,脑海里幻觉与现实重叠,讨人厌的火焰噼啪声挥之不去,使得他开始不停捶打自己的头部,歇斯底里:“走开!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走开!”

  谢霖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后者给他比了一个「PTSD」的口型,他立刻隔开应呈,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后退。

  他什么都不用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刺激源,而对于劝导崩溃中的受害者,他一向驾轻就熟。

  “好了没事了。江还,看着我,没事了。”应呈转身后退了两步远,谢霖一边温声软语,一边转了个方向完全挡住应呈,并试图再次靠近他,“江还,先休息一会,我陪着你,没事的,要不要喝点水?”

  他睁眼看了谢霖一眼,颤抖起来,用理智拼命剥离幻觉与现实,努力地忽略耳边的幻听,却依然无法走出恐怖的幻境,只能颓然靠着墙跌坐下去,抓住谢霖的手问:“着火了吗?”

  谢霖趁机抓住了他的双手,以免他再自残,用更轻缓温和的语调说:“没有,没事,你好好的。”

  “不……不……着火了,着火了!你们都走!”

  尖利而恐惧的嘶吼不绝于耳,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绕梁不绝,幻觉让他难以承受,突然挣开谢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嘶吼着说,“停下,让他停下……救火,救火!救救我……救救我们……”

  “江还,看着我,看着我,你看到火了对吗,可我没事,我不疼,那是幻觉。”

  他喃喃重复,一遍又一遍:“幻觉……幻觉……”

  “对,是幻觉,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来,闭上眼。”

  他听话而顺从,谢霖趁机上前一把抱住他:“没事了,你只是生病了,你在发烧你知道吗?”

  提起「发烧」,他就顿时觉得脑袋混沌起来,纷乱繁杂,不仅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甚至连刚刚的事情都记不住,又急切地张望起来:“应呈……应呈……他清白了吗?”

  谢霖一愣,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应呈连忙走上前:“我在,放心吧,我清白了。”

  江还他一丝不苟,儒雅,冷静,沉稳,他做任何事情都细致小心,有条不紊,是一个合格的好保姆,帮他把生活打理得更像生活。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江还,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忘了他犯病时痛苦的惨状。

  他总是把痛苦藏起来,只展示自己那温柔的一面,让人错以为,他可以一直如钢铁一般坚强下去。

  但实际上,他不可以。他的疾病让他比寻常人都要脆弱。

  江还迷迷糊糊的,挣出手一把揽住他脖子,在他背后拍了拍,一如既往的温柔:“阿呈……没事了,有我在,阿呈……我会保护你的。”

  应呈触电似的一颤,记忆深处有久远尘封的记忆翩然绽放,还等不及他细想,怀里的人就软倒下去。

  谢霖搭了把手,七手八脚地帮忙把江还搬到了他睡的客房,伸手一摸又把手缩了回来:“这么烫?送医院吧?”

  “刚刚他说他不想去医院。”

  “这都烧得说胡话了,他说不去就不去?”

  应呈沉默了一会:“就他刚刚那个精神状态,还是顺着他吧,家里有退烧药。”

  谢霖白了他一眼,气得磨牙:“那你还站着干嘛,去拿啊!”

  他活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连忙「哦」了一声跑去拿药,谢霖气得扶额:“我说就你这生活能力,这些年没饿死没病死还真是走了大运了,买彩票去吧你。”

  “少废话,我照顾病人又不在行。”

  “你照顾自己也没见得有多在行,看看你之前那个狗窝什么样,我刚刚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呢。”

  现在整个房子确实温馨而又整洁,但正是因此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诡秘氛围,让他反而怀念起了以前那个狗窝。

  “江还弄的,你还别说,自从养了他,我的生活质量还真是显著提高。”

  应呈好不容易从花花绿绿的药堆里找出了退烧的药,然后又顶着谢霖的大白眼想起没拿水,赶忙倒了杯开水给送了过去,谢霖毫无防备被水一烫差点把玻璃杯砸了,只好站起来赶人。

  “行了我的应大爷,您老别搁我这帮倒忙了,江还我来照顾,以他的精神状态,等他醒了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眼前的比较好。您老人家这就回局里接着查案去吧,啊。”

  应呈真的被连推带搡地退出了大门,眼见着自家大门在自己面前狠狠关上,还落了他一鼻子灰,忍不住吐槽:“这是我家!”

  怎么他成了那个被赶出来的人?

  结果只听里面传出了一句——「滚」。

  他只好叹了口气,又交代了一句「看好江还」,一转身自己双手插兜,赶回市局去了。

  江还毕竟是关于「X」的重要证人,又是「X」的疑似目标,再加上这种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和不退的高热,让谢霖寸步不敢离。

  先打了盆水把他擦干净,在他额头垫上毛巾,再放上一袋冰块,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江还。

  但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事态急速的转变让他身心俱疲,手里的活干完了,床上的人还没醒,那根绷得足以将人绞杀的弦一松,就好像气球被人扎了个洞,困囿其中的空气迫不及待地迅速溜走,他双目一阖,呼了口气,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而应呈靠这一身正气吊着,精神得像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又一路驱车赶回市局。

  这会,市局一半的人在熬了一宿以后回家睡觉了,剩下的一半依然在努力缉凶。

  绑匪弃车的地方是溪桥村,应呈亲自带人去走访,发现村里近半年都没有任何外来人口,也没有人员失踪,同时村民也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可疑车辆停留,绑架犯的画像也没人认识。

  由于溪桥村深处山林并且接壤隔壁省,他担心绑匪翻山越岭往隔壁省跑,一边调了警犬往山里追,一边联系隔壁省的公安力量加大通缉力度联合追捕。

  叶青舟蹲守黄毛未果,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他只能转而又带人支援陈家弄现场,再次扩大了走访范围,禁毒支队的兄弟们则翻烂了所有的档案,逐一排查陈局曾经所有的线人和他送进去的歹徒最近有没有人出狱。

  很不幸,两个案子两条线,合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收获,绑匪消失的无影无踪,打伤了陈局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的线索。

  然而……

  得益于上个月郑远峰逃亡时的枪战,陈家弄周围的住户就零零散散地装起了监控,只不过这些民用监控大多都是自己随意装的,普遍角度不太好,鲜少有正对街道的。

  叶青舟不得不大海捞针似的挨家挨户收集这些监控,再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他掏出手机想给应呈打电话,通讯录里一划,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而打给了谢霖。

  谢霖正睡着,被这电话铃吓得虎躯一震,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就已经先接了起来:“喂?”

  “是我。你跟应呈在一起吗?”

  他完全清醒了,又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江还,一边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一边压低了声:“不在。应呈应该在市局,我在家帮他照顾江还。”

  “江还?他怎么了?受伤了?”

  很好,烧已经退了。他小小的松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没。病了,发高烧,刚退下去,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看起来……很有可能是精神或者心理上的疾病发作了。”

  “病了?”

  他「嗯」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他是「X」的重要证人,我关心他才是正常的吧?你打算在应呈家留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有发现?”

  “有一点。”那边突然沉默,随即长叹了一口气,“先别告诉应呈。”

  “什么意思?”

  “应呈陷得有点深。总之,先别告诉他,我,你,叫上徐帆,我有点东西给你们看。”

  谢霖不清楚他拿到了什么,但对于应呈陷得太深这点,却完全赞同,于是应了一声:“好,等会市局见?”

  叶青舟说了句「行」就挂了电话,又打电话联系了徐帆。

  江还似乎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梦,梦里是一片无边黑暗,他思绪回到那年火灾,他拼命地跑,火焰像洪水一样呼啸着追来,房屋在眼前颠倒,那些孩子在火焰里嘶吼尖叫,应呈的脸交错出现,用力一把把他推进火海,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

  “你骗我!”

  梦境倏忽破碎,他被生生吓醒,把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谢霖连忙给他倒了杯水,轻轻一笑:“醒了就好,喝口水。”

  高烧过后让他四肢酸软,连骨头都是疼的,脑袋里还有些混沌,茫然地坐起来喝了口水,迷迷糊糊地问:“应呈呢?为什么是谢副队在这里?”

  “应呈?你到底管他叫什么?”

  “什么?”

  “你刚刚发高烧的时候,精神也不太稳定,一直叫他阿呈。”

  江还悚然一惊,就算烧到断片,仅剩的记忆七零八碎,也够他还原出一个来龙去脉,只好连忙说:“想这么叫来着,不过……好像显得过分亲昵了。”

  谢霖掂量了一下,又温柔问道:“看过医生吗?你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太好。”

  “PTSD,我自己有数。”

  “确诊过吗?”

  他点头……

  谢霖立刻追问:“你一个流浪汉,什么时候有条件去看心理医生了?你可别告诉我是应呈带你去的。”

  他又是一惊,一抬头就撞见一双紧盯不放的眼睛,那种千锤百炼的压迫感令他后背汗毛直立,打了个冷颤。

  这人……表面上温柔和善仿佛邻家大哥。而实际上,撕掉这层伪装,却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他比野狼似的应呈更加危险,应呈当机立断,再如何致命的攻击都摆在明面上,可他,却习惯于埋伏在暗处,不动声色,一旦出手,就直击猎物最致命的咽喉,下手即是死穴,绝不手软。

  “是……小时候去的。”

  “小时候?”

  “谢副队有提问的权利,但对于我的过去,我也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谢霖索性摊开了问:“那我换个问题。江还,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你也要拒绝回答吗?”

  江还沉默。

  “那好,再换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应呈的?”

  “什么意思?”

  “假如我们警察把每一次办案遇到的流浪汉或者可怜人都带回家,那每个人都可以开一家收容所。

  江还,他救了你,给了你一个家,你看看现在的你和一个月前流浪的你,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我不要求你为他做什么,但至少,别骗他,也别害他。”

  江还有一腔滔天的热血和赤忱,只为应呈。可他也有与寻常人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敏感的神经,让他觉得委屈,觉得痛苦。

  他正沉溺在痛苦的池塘,明明知道,只要把一切都摊开说明,只要开口将真相和盘托出,就能结束这无边无际的误解与痛苦,但……

  唯独这一点,他不能。

  于是他笑了:“谢副队这是在道德绑架?”

  谢霖确认他现在精神稳定,因此言谈激烈,丝毫不惧于承认:“是又怎么样?知道为什么我道德绑架的这个人是你吗?因为应呈是我兄弟,你不是。

  我无所谓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或者受到什么伤害,我只知道,应呈是为了你才被人当成目标,而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江还沉默,他又追问了一句:“江还,我只需要一个答案,要么告诉我你是谁,要么告诉我伤害应呈和陈局的人是谁。”

  “硬要问的话,我也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流浪,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见过,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谁会害人。”

  谢霖盯着他,一时沉默。他有太多的话,可他知道江还永远不会开口,只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应呈在保护你,我也在,大家都在,我们都相信你无罪相信你什么都没错,但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说?你这样,要我们怎么帮你?”

  江还垂首一笑:“就像你想保护应呈一样,我也有想保护的人。”

  “你那是包庇。”

  他看了他一眼,温和而内敛:“不。我想保护的那个人,是应呈。”

  “可应呈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整个市局,你只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才能真正的保护他!”

  他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

  谢霖还打算再问,玄关处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回来了。”

  ——是应呈!

  他连忙转出房间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应呈在山林里野狗似的蹿了一天,本来就一夜没睡,这会脚都是软的,脸上表情难看得像僵尸,连连摇头:“不行,这帮孙子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带了警犬都没用,找了一天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主要是那三千万的事,拖了整个市局一晚上,哪还能追得上他们?”

  “倒也不是。秦一乐和小吕不就追踪了一夜?但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这三千万有点一石二鸟的嫌疑,既栽赃我,又调虎离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像是他的作风。”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X」。谢霖悄悄一回头,见江还就站在自己身后,已经拿了件T恤在穿,神色自若,竟对这个「X」持默认态度,怪不得应呈根本就不避讳。

  “那陈局那边呢?”

  他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只说有好转,但还没好转到能支持二次手术的地步,还是很危险。叶青舟那边说全是监控死角,一丁点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现。”

  谢霖突然想起叶青舟那通电话,连忙说:“那你休息会,我回局里去。”

  “好。兄弟们两个案子都在抓,你去坐个镇,后半夜我来替你。”

  “没事,不用,你明早再来,有事我随时通知你。”

  应呈点头,送他走了出去,再回头,依然脸色惨白显得十分虚弱的江还已经穿好了衣服,遮住了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就这么沉默着站在他身后。

  他想起那病发失控的模样,喉间干涩,互相秉持着这诡异的寂静,时间像流沙一样逝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江还,之前怀疑你是伤害陈局的凶手,我……”

  江还突然笑了起来:“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他实在是撑不住了,只能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没有被血晕染到的角落,深深陷了进去:“我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说,你就原谅我了?”

  “你在我这里,用不着说这三个字,永远不用。”

  他一怔,眯着眼睛几乎要睡过去,迷迷糊糊地说:“江还……”

  江还一抬头,迷惑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我好像……挺喜欢你的。”

  这下轮到江还一怔,然而不及细想,就听沙发上鼾声四起,这人疲惫至极,已然睡过去了,就连刚刚那句,也难以确定到底是不是梦话。

  他忍不住垂头笑了笑,一颗心激荡起来,有一股清凉泉水涤去了他所有的委屈与悲伤,像枯草复荣,他还能再坚持着活下去。

  沙发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并且深深渗进了沙发内部,他只能先找出一条毛毯遮住血迹,扶应呈躺下睡,然后捻下粘在他头发上的枯叶,竭尽温和。

  ——我也深深地爱着你。并非浅尝辄止,也并非水到渠成,人类天性自私而无情,任何爱意,都是违背自然的。

  而我,为你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