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凶手太过嚣张恶劣, 所有人都卯足了精力非要将他逮住不可，他们排查到中午的时候，痕检和尸检的报告全部出来了。
又是夏云扬的办公室, 又是坐满了长短两个沙发的人数。
“被害人林寺，今年四十六岁，学历仅到茶语小学二年级, 因为学业不精, 家境又贫寒, 没上三年级就辍学了。成年后子承父业，在市植物园里担任小园区的收费员。”陈逍遥汇报着当事人的情况，“他的妻子叫周大花，今年也是四十六岁，在市植物园附近的生鲜超市里摆摊。”
夏云扬问：“没有小孩？”
“没有小孩。”陈逍遥说, “他们结婚二十多年, 一个也没生, 估计是丁克族之类的。”
“应该不是。”秦淮说, “丁克族一般出现在不愁吃穿的家庭里, 小园区收费员每个月也就一两千, 卡着国家最低工资标准发放。他们夫妻俩上了年纪，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 有一方生不了且这一方是林寺的概率会更大。”
陈逍遥就不太清楚这些事情了。
夏云扬问：“尸检结果怎么样？”
“林寺的死亡时间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但是除了那把寿司刀，还有一个凶器。”秦淮把报告递给他, “在林寺的后脑勺处, 有一处钝器的打击伤, 伤口直径在两点五到三点五厘米之间，像是榔头造成的。”
夏云扬道：“是致命伤吗？”
“不是。”秦淮说, “致命伤还是在腹部。”
陈逍遥道：“可是我们在现场都没有看见榔头，会不会是被凶手带走了？”
秦淮说：“除了后脑勺上的这道伤之外，腹部伤和眼部伤都是在静止状态下造成的，我推测，凶手是先让他失去了抵抗力，再进行的补刀，所以榔头没有戴手套的可能性很高，也就不会被凶手留在现场。”
陈逍遥瞪眼，“这么狡猾？！”
“不然你以为你是在跟凶手玩过家家？”秦淮嫌弃完他，又言归正传道：“凶手下手干净利落，力气也非常大，像是长期从事需要用刀的职业，我建议可以着重调查屠宰户、医生和法医等。”
夏云扬点点头，把尸检报告转手递给顾骁远，又问俞宝儿：“技侦那边呢？”
俞宝儿有些迷茫，“现场调查的痕迹，跟之前的案子都对不上。”
夏云扬说：“哪些痕迹？”
“第一个是‘四喜’，我们根据相同单字也就是‘喜’字的笔画写法、运笔、笔顺、搭配比例等，对比之前的字迹，发现并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就连材质也不是火漆蜡，而是普通红蜡烛。”俞宝儿把图片材料递给夏云扬，“第二个是钢笔夹缝里的残留棉线，虽然也是出自劣质劳保手套，但是并没有垃圾堆里的细菌，反而是一些猪油和蔬果的液体，新旧都有，像是用了很久的工作手套。”
夏云扬看完图片，又转手给了顾骁远，继续问俞宝儿：“寿司刀呢？”
俞宝儿摇头，“没有发现指纹的痕迹，都被擦掉了。”
“顾小哥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秦淮说，“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林寺很有可能是被模仿犯罪者杀害，而不是死于连环杀人犯之手。”
用红蜡烛书写的逐次增加的“四喜”，以及插入眼球的两支钢笔，这些都是媒体透露出去的内容，但是更加详细的部分，只有凶手本人和警方才知道，要想辨别真假，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陈逍遥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瞎凑热闹啊？”
俞宝儿也很气愤，“真是会给我们增加工作量。”
夏云扬问陈逍遥：“你有详细查过，周大花在生鲜超市里摆的是什么摊吗？”
陈逍遥被他问住了，“这个……我没有查哎。”
他挠了挠脑袋，“总不会是周大花干的吧？她哭得老伤心了。”
俞宝儿深有同感，“都厥过去了，夫妻俩感情肯定很好，太可怜了。”
夏云扬不置可否，“你不是去调查林寺了吗？结果怎么样？”
“他是个大好人啊。”俞宝儿两眼发光，“夏队您是不知道，我问了园区里的工作人员还有经常过去钓鱼赏花的游客，没有人不对林寺竖起大拇指。”
“哦？”夏云扬意外道，“有多好？”
俞宝儿说：“据不完全统计，林寺不仅帮助粗心的家长找到过走丢的孩子，还省吃俭用地帮助吃不上饭的流浪汉果腹，甚至将他每天钓上来的活鱼免费送一些给当天的游客，总之就是个非常亲切的大叔。”
陈逍遥不理解，“这么好的人，凶手到底是怎么舍得下手的？”
“听说过‘斗米养恩，升米养仇’吗？”秦淮说，“指不定就是他的好心，给他带来的灾难。”
陈逍遥郁闷道：“要真是这样，那也太让人心塞了。”
俞宝儿持保留意见：“凶手都还没抓住，说不定会有反转呢？”
陈逍遥想想也是，“希望会有反转吧。”
夏云扬无奈笑道：“调查才开始，就到反转了，你们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两人吐了吐舌头。
夏云扬看向黄文添，“你们的排查结束了吗？”
“没有。”黄文添摇头，“还剩下三分之一。”
夏云扬应了一声，转向顾骁远，“先前排查流浪汉据点的时候，你想说的是什么？”
顾骁远像是举手举了一天，终于被老师给抽中站起来回答的乖学生一样，立马道：“我认为重点应该放在太阳花孤儿院和中小学上，集中人力去调查。”
陈逍遥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跑到太阳花孤儿院去了？”
顾骁远没有解释，夏云扬也不会多说。
“集中人力不太可能，我们不能孤注一掷，分散调查是必然的。”夏云扬说，“不过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就去排查吧。”
不等顾骁远欣喜，夏云扬又道：“小陈，你跟小顾一组，万事听他指挥。”
这下，不仅是顾骁远，就连黄文添和陈逍遥都愣了。
夏云扬继续道：“我和小黄一组，先查周大花，再排查张绪山身边的人。”
几人回过神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
夏云扬不解地看向陈逍遥，“其他两个人就算了，你不是不想跟小黄一组吗？”
陈逍遥语塞，“我……我那是……”
顾骁远忍不住道：“队长也不想跟我一组？”
“怎么会呢？”夏云扬的表现如常，没有半点异样，“偶尔换换搭配，其实会更有利于团队合作，而且还能有效地避免小团体的滋生，挺好的。”
这话要是放在今早之前，顾骁远或许就信了，但现在，顾骁远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夏云扬确实不拦他调查了，但夏云扬也不会选择跟他一起调查，夏云扬是真的在放他自己去寻找真相了。
可是顾骁远只想跟夏云扬在一起，“队长……”
夏云扬不容置疑地道：“听话。”
顾骁远噎了噎。
这句话的效应，对于顾骁远来说居于所有命令的首位，所以他无法反驳，也反驳不了。
秦淮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
几人重换队伍，走向停车场，陈逍遥坐进了顾骁远那辆警车的驾驶座，夏云扬则坐进了黄文添那辆警车的副驾驶座。
加上进入驾驶位的黄文添，三个人都就位了，唯独顾骁远还在外面。
他从后座里拎出一袋零食，走向夏云扬所在的警车，把东西放进后座里，对夏云扬说：“别总是饿肚子，到点了就吃点东西垫垫。”
夏云扬依旧笑笑的，“好，谢谢。”
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顾骁远咽下喉间的话，转身朝着陈逍遥所在的警车走去，坐进副驾驶座。
就算夏云扬不愿意，他也必然要去调查清楚。
没一会儿，陈逍遥就开车驶出了市局。
黄文添也发动了引擎。
夏云扬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问他：“你怪我吗？”
黄文添顿了下，说：“不怪。”
夏云扬说：“为什么？”
黄文添掉转车头，跟陈逍遥驶向相反的方向，“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清楚也好。”
夏云扬就没说话了。
黄文添偷瞄了他一眼，“夏队，您跟顾小哥……是不是在闹矛盾？”
“没有。”夏云扬说，“就是想分开一段时间，总黏在一起也不是件好事。”
黄文添料想夏云扬会转换想法，估计跟顾骁远的行为有关，但他自己都有一大堆烦心事，更没有精力去担心别人。
夏云扬也一言不发，看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行到半途，他摸了下口袋，似乎想吃糖，然而他出门太急，又被顾骁远给乱了心绪，没能带上一两颗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后视镜，看见了后座上被风吹起的塑料口袋。
过了许久，他才犹豫着伸手，拿出一袋蜜饯，打开，吃进嘴里。
甜丝丝软糯糯的，很符合他的喜好，连带着他的情绪也舒缓了很多。
他就又拿了一袋，问黄文添：“吃吗？”
黄文添敬谢不敏，“谢谢夏队，但我吃不了甜的。”
“好吧。”夏云扬就坐拥独食了。
又是一路无言，最后抵达鬼州市植物园附近的生鲜超市时，黄文添惊讶地发现夏云扬居然吃了很多袋蜜饯，包装壳把小塑料袋都撑得满满的。
虽然夏云扬是市局里出了名的爱吃甜食，但向来是浅尝一颗即止，这样的情况，在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黄文添直觉夏云扬的心情并不好，甚至可能降到了谷底，可夏云扬并不想要分享，他也就按捺下好奇心，懂事地装作没有发现，然后把车停稳，唤道：“夏队，我们到了。”
夏云扬就把手里的最后一颗蜜饯咬进嘴里，“走吧。”
另一边。
陈逍遥开着车，嘴痒得厉害，“顾小哥，你说，夏队怎么会突然让我们换组合了呢？”
顾骁远没有回答。
陈逍遥自顾自道：“我跟文添就是小吵一架，你也看见了，检讨都写了，完全没有再影响调查案子的进度，夏队还有必要让我们换组合吗？”
顾骁远还是没有回答。
这并不影响陈逍遥的碎碎念：“再说了，我跟文添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过段时间肯定又没事了，这么分配完全没有必要——所以夏队到底为什么要让我们换组合啊？”
他三句不离其本，顾骁远三句不吭一声。
一个无休止的念叨，一个无休止的沉默，典型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谁也没发现谁的不对劲，谁也没闲心去管谁的不对劲，各自用各自的方式抒发着心里的不痛快。
直到抵达太阳花孤儿院。
这里是鬼州市最大的一家孤儿院，外形接近欧美风，尖塔式的装修风格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座独属于王子和公主的城堡，以蓝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给人一种神秘沉稳而又向往期待的独特美感。
但这样的外观，也让人觉得正中间高悬着的那枚迎着太阳灿烂微笑的花朵徽章，应该替换成具有某些含义的十字架，那样会更符合它的格调感。
顾骁远紧盯着那枚徽章，心里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无限接近夏云扬的曾经。
他没有警官证，自我介绍的责任就交到了陈逍遥的身上。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过来调查个案子。”陈逍遥对孤儿院的门卫大叔说，“麻烦你开开门，把负责人叫过来一下。”
门卫大叔看完他的警官证，才放他们进来，并用手机通知了孤儿院的领导。
陈逍遥琢磨着这个方式，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看见，“就不能打电话？”
门卫大叔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示意他是哑巴，说不了话。
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很少有爱心人士，大都是成年后还没有被人领养、又很熟悉孤儿院模式的孤儿，这样一来，还解决了他们的就业问题。
陈逍遥讪讪道：“不好意思。”
门卫大叔笑着摇头，示意没有关系。
他们站在偌大的空旷的操场上，等了没一会儿，一名穿着白色西装连衣裙的中年女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警察同志下午好。”女人礼貌地跟他们握了握手，“我姓白，是太阳花孤儿院的院长。请问两位贵姓？”
陈逍遥说：“你好，我姓陈。”
顾骁远说：“免贵姓顾。”
白院长的目光停留在顾骁远身上，不确定地道：“顾警官是不是上过这几天的新闻？”
顾骁远还没说话，陈逍遥就惊讶道：“你已经这么出名了吗？”
好在白院长并不是键盘侠，而是单纯看颜值的，“我女儿在国外留学，但她挺关注新闻的，知道你们在查连环杀人案，还跟我说她特别喜欢你，没想到今天我就见到你了，真是缘分啊。”
顾骁远没觉得哪里有缘分了，他也不需要跟夏云扬以外的任何人有缘分。
白院长试探道：“顾警官有对象了吗？”
顾骁远说：“办案期间，不谈私事。”
倒是陈逍遥的嘴巴张张合合，搞事情的心思蠢蠢欲动，要不是因为顾骁远这句话，估计他能顺势把这个媒人给做了。
多好的脱单机会啊，等回来了还是个海归呢！
“不好意思。”白院长就不再多说，妆容得体的脸上带着职业微笑，“不知道两位警官大老远过来，是想调查什么内容？”
这可就问住陈逍遥了，因为他也不知道顾骁远究竟是想调查什么。
没等他问，顾骁远就道：“你们对于孤儿的档案留存的最高年限是多久？”
“建院以来的所有档案，我们都进行了专门的妥善保管。”白院长说，“无论你是要调取哪一年、哪一个人，我都能让人给你找出来。”
顾骁远也不客气，将潘伟的信息交给了白院长，“我需要他的档案。”
白院长看了眼，应道：“没问题。跟我来吧。”
于是他们跟着白院长，走进了这座壮观美丽的“城堡”。
然而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却感受不到与美丽的外表相符的内里。
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装修，入目之处全是一望无际的纯白，搭配头顶刺眼的白炽灯，恍然之间，让他们有种误入医院的错觉。
却比医院更加瘆人，像是误入了精神病院。
因为每隔一段距离，他们就会经过一道透明的窗户，里面或是站着、坐着、半躺着一些年龄不一的孤儿，有五官扭曲的、笑容诡异的、口流涎水的、肢体畸形的……各种各样的残障儿童，身穿白色衣服，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看着他们，令人头皮发麻、寒毛直竖。
陈逍遥的冷汗都下来了，怂得一个劲儿地靠近顾骁远，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只恨白院长为什么不能跑起来。
顾骁远扫视着这些儿童，也忍不住微皱眉头，似乎明白，夏云扬为什么会偏向于暗黑系装修了。
只有经历过这里的惊悚之白，才会明白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有多么的可贵。
走廊里依旧宽敞而又阴冷，脚步声异常清晰，夹杂着白院长“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起阵阵回音，听起来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来源于脚下，还是来源于某个隐秘而又未知的可怖角落。
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显得很是死寂。
区区几分钟，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他们才离开了那些孤儿待的地方。
陈逍遥终于松了口气，竭力踮起脚尖才凑到了顾骁远的耳边，吓得声音都颤抖了，“妈耶，这里好恐怖啊。”
然后下一秒，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回响：
“妈耶，这里好恐怖啊。”
“耶，这里好恐怖啊。”
“这里好恐怖啊。”
“里好恐怖啊。”
“好恐怖啊。”
“恐怖啊。”
“怖啊。”
“啊。”
顾骁远、白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