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九峰山是M国最大,也是最原始的山岭,那里地势复杂,常有猛兽出没,若非熟悉地形,都不敢轻易进山。
项骆辞实习间第一次外出的任务,就是跟着老师去九峰山。
导师说这次有很丰富的现场研究案例,多了也不说,让愿意去的同学一起报名。其实项骆辞知道,导师收了好处,特意让他们去分类尸体,顺带做一份分析总结报告,谁不去,毕业论文难免要被卡关。
去九峰山要经过一条很长的隧道,项骆辞和同学们挤在一辆车里,偶尔能听到隧道外传来遥远的枪声,大家小声议论着什么。
导师在前座拍了拍椅背,让他们不要说话,他们这才闭了嘴。
出了隧道,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从车下面滚了出来——是一具尸体。
“啊!”
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实习生吓白了脸。
导师嗔怒地训他,“你们都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要是连死人都怕,以后还是趁早转行。”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一个士兵走来安抚了学生几句,便继续上路了。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车子的颠簸才有所缓解。
又开过十几分钟的平地,车子到了一个小山寨前停下。
那是项骆辞见过的尸体最多的地方。
那些人穿着麻衣粗布,头发用灰色的发带盘起来,皮肤黑黝黝的,裤脚掀在膝盖上,脚踝上还挂着铁链。有气儿的,被拖到一边,有士兵举枪看着他们。没气儿的,就被士兵抬去尸坑旁边排列躺着,做完了登记,就被丢进尸坑里。
导师和一个长官在说话,说的是外语,项骆辞听出了大概的意思。
他们说这里是一个制毒窝,很多工人都是贩卖来的,中国警方和M国联合,查出了黑帝组织的窝点,由M国士兵并进行抓捕。黑帝组织这群人在逃跑过程中嫌弃这些工人是累赘,也怕他们说出什么秘密,故开枪射杀了他们。
这次法医们的任务,除了对死者进行简单验伤之外,还要救治那些活着的受害者。
他们的剿灭毒窝本是大功一件,但因为计划不够周密,让这么多工人丧命,算是一次大失误,警官不想这事被泄露出去,所以找了导师来帮忙。
项骆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在导师的安排下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项骆辞认真地检查尸体,他的位置并不显眼,因为与同学大都不亲,其他同学或多或少都会结伴一起,他一个人越走越偏。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有一具尸体动了一下。
项骆辞迟疑地盯了片刻,缓缓地走上前,刚要检查他的鼻息,就见那个“尸体”突然睁开了眼。
他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比项骆辞要小一些,因为伤口在流血,他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抽动着。他盯着项骆辞,眼神里充满了惶恐,似乎在无声地喊他救他,手不知什么时候抓住了项骆辞的裤脚。
项骆辞抿着唇,并不想多事,于是伸手想要扯掉他的手。就在这时,项骆辞听到一声咔嚓,他心里咯噔,下意识看了过去。
但很快他就停下了动作。
他这个方位正好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如果起身,他们势必会看到这个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到时候就会将这个人抓走。
项骆辞低头看看那张可怜的脸,最终还是心软了。
他往尸坑里看了眼,作势检查尸体,俯身对他说道:“我先把你推下去,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项骆辞用力一推,那个人从坑壁滚了下去……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将在客厅睡着的项骆辞惊醒。房间里灯没开,窗帘也没拉,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项骆辞在桌子上摸了摸手机,才发现已经快九点了。
他起身开了灯,这才走去开门:“邢——”
“你好,请问是项先生吗?”外面站着一个快递员。
项骆辞礼貌颔首,“我是。”
“这是您的快递,麻烦您签收一下。”
“……”
项骆辞沉默两秒,把快递单接过来,签字。
签完,他把笔还给快递员,“辛苦。”
快递员罢了罢手,走进夜色里,开着一辆电动车走了。
项骆辞关了门,走回客厅,先给邢沉发了句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这才拆开快递。
快递里是几张照片,项骆辞把照片拿出来,翻开,倏地愣住。
只见照片里,一个男人抡起一个拳头大的锤子,正朝一只手锤下去。那只手的主人虽然在挣扎,但他身后有两个人死死地摁住,他根本挣脱不了。
后面一张,锤子已经砸中了男人的手,血溅开,溅在男人疼得狰狞的脸上。
“……”
那种肉眼可见的、撕裂的痛苦。
项骆辞紧紧地捏着照片,没有勇气再往下翻。
太残忍了。
项骆辞握紧拳头,眼睛慢慢变得猩红、冷厉,似是终于控制不住,他用力地握拳捶向了桌面,捶出一声巨响。
当初,他真不该救下那个人!
“砰。”
邢沉试着用一串密码开了门,还未缓解心里那抹复杂,听到这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项骆辞跪在地上,手里的照片被他拽得变形。看到邢沉突然进来,欲盖弥彰地把照片背到了身后。
邢沉:“……”
见他没事,邢沉便放心了。
他没有追究项骆辞手里拿着什么,反正这家伙心里藏的秘密不少,就他是雷罪这件事,已经足够邢沉消化一晚了。
虽然没有亲耳听到他承认,邢沉这一天也努力地让自己忘记这件事,但从进来,看到项骆辞猩红的眼,邢沉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冷静。
邢沉默默地走去把门关上,又将鞋子整齐地放回鞋架,然后走去厨房洗了手。
项骆辞做好了饭菜,但都已经凉了,邢沉回头,项骆辞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厨房,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试探地瞅着他。
“你饿不饿,我去把饭热一热。”项骆辞迟疑地问。
邢沉嗯了一声,项骆辞立马就去热菜了。
热好了菜,项骆辞没在客厅看到人,正要去卧室喊人,就听到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转身,见邢沉拎着一箱酒走了进来。
“……”
“饭热好了?”邢沉察觉他的视线,笑了一下,“为了给你壮胆,我特意买了这个,够体贴吧?”
项骆辞:“……”
吃饭的时候,项骆辞一直垂着头,不敢看邢沉。也不敢让自己的嘴巴闲着,饭没咽下去就往嘴里塞东西,生怕一停下,对面的人就开始问东问西。
在项骆辞打算舔第四碗饭的时候,邢沉把他的碗和筷子都抢走了。
邢沉把未吃完的饭和菜都倒在了一个袋子里,扎起来,丢进垃圾桶,项骆辞想去洗碗也被邢沉拦下:“你就坐那。”
“……”
邢沉用最短的时间,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那些麻烦,最后拿了两个大酒杯出来。
“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你说。”邢沉问。
项骆辞抿了抿嘴,不说话。
“行,没有了,我们就开始吧。”邢沉撬开瓶盖,将项骆辞的杯子倒满,递给他,把酒瓶放在桌面,“喝。”
项骆辞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没动。
“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那日朝我开枪的人,是不是颂炽?”
项骆辞抿了抿嘴,摇头。
不是颂炽,那就好。
邢沉拿起酒瓶,跟他的碰了一下,先灌为敬。
“……”
喝完一瓶,项骆辞还没动,邢沉又开了第二瓶。
他一瓶喝完,又一瓶就快到底,项骆辞不由得握了握拳。
待他还要再开一瓶猛灌的时候,项骆辞终于忍不住上前去抢,“邢沉,别喝了!”
邢沉任由他抢走手上那瓶,兀自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新的。
“……”
项骆辞看着他不要命地喝酒,心里十分难受,他知道邢沉不问,就是等他主动开口。
可是那些肮脏的过往,要他如何开始?
“邢沉,我说够了!”
项骆辞拿走他的酒瓶,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酒水溅在邢沉的衣服上,他的上衣都湿了。
两人僵持片刻,邢沉利索地脱掉了上衣,随意地擦了擦脸,丢在一旁。
“酒,我陪你喝了。不够,外面还有一箱。”邢沉平静地说:“你若不想喝,我自己来。”
他盯着项骆辞的闪躲的眼睛,说:“你就当我醉了,不管说什么,我都不计较,行不?”
“……”
这次邢沉的手还没碰到箱子,就被项骆辞握住了手腕。
项骆辞狠狠地握住他,目光在他结疤了的伤口上一掠而过,良久,才把人拉起来。
邢沉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到了客厅的沙发。
项骆辞让他坐下,去找了干净的衣服和毛巾过来。毛巾丢给他,他也不会动手去擦,于是项骆辞只好自己动手,帮他擦头发,擦身体,最后强迫他把衣服穿上。
“你是在怪我吧。”邢沉突然开口。
声音里的试探、无奈,以及淡淡的苍凉,都让项骆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项骆辞说。
他起身时,邢沉突然把他拉住,项骆辞猝不及防地被拉摔在沙发上,邢沉半跪地压过来,似是怕他走掉似的,“那是为什么?”
“……”
邢沉慢慢地俯下身,盯着他的脸细细地看,手指摁了摁他的眉骨,缓缓地道:“你整了容,换了名字,隐瞒身份……处心积虑地回来,是为了什么?”
项骆辞闭上眼睛,嘴唇咬得几乎颤抖。
“别让我逼你,”邢沉的眼圈也慢慢地红了,他极为隐忍地道:“说话,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