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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端泽在被海水吞噬的那一刻就失去了所有意识,等他在一团温暖旁边醒来,就听见身旁有人说,“你醒了。”

  端泽的一颗心沉了下去,那是一张陌生的脸,长得英俊帅气,甚至有些眼熟,可端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他说话的声音像大提琴,“我是附近的居民,是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的。你还好吗?”

  端泽打量着这间很小的在极寒地带才会有的冰屋。虽然由冰砌成,却暖和得教人发汗。他的目光凝固在烤火的架子上,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已经烤得半干。

  而他被换上了一套更为保暖的毛皮衣服,只是感受着某种异样而空荡的触感,端泽的脸色有一点僵硬。

  “谢谢。”他维持着礼貌,只是眼皮仍旧跳了一下,“是你替我换的衣服?”

  “是的。”救命恩人轻声道,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看起来像是不好意思。“你全身都湿了,如果不保暖,会生病的。”

  端泽捏了一下眉心,让自己尽量不要注意那些烤得发卷的衣物。他最好是i71,端泽这样想着。

  救命恩人有些莫名的心慌,“怎,怎么了吗?”

  端泽忽地笑了一下,“不自我介绍一下吗?”

  它这才发现他坐得太近了,哪怕方才换衣服的时候也离得很近,但不知道为何没有现在这样烧得叫它口舌发干。

  “我,”俊美的男人喉结滚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叫端泽。”

  “这是一个村庄,里面的人都是基地总部派遣过来的探测员。”躲在面具下的它想,幸好自己跟在船下听了不少,这样他肯定不会怀疑自己不是人了。

  它总觉得眼前这个礼物的目光好像是想把它从这张皮里给剥出来一样,教它有些莫名的心悸和心虚。

  端泽又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可是我也叫端泽。”i71有这么笨吗?还是说这只是某些人的把戏,端泽心里冷静而谨慎地评估着,他对i71的情况有一些推测,只是还不能够确定。

  “那……那我不叫端泽了。”他靠得实在太近了,肌肤的温度贴着薄薄的布料传来,近得它心慌意乱,口不择言。“我,我叫……”它一时半会也没能想出一个名字。

  它突然卡住了,因为它意识到对方正握住了它的手。端泽轻声道,“你是忘记了吗?”

  “是,是……”它磕磕巴巴道,温热的触感即便隔着一层皮肤也教人烫得快要化掉。

  端泽垂眼看着火堆,这个设计并不合理,在近二十多度的室温下,冰屋竟然还没有融化。破绽百出。“我的女朋友失踪了,就在这一这一带,你曾经见过他吗?”

  它发现端泽离自己更近了一点,他的身体贴着它的皮囊,然后叹了口气,肉眼可见地,极为缓慢地把头枕在了它的肩上。

  被它精心烘干的热度传来,它半边身体僵硬得如大理石块。

  “我不知道。”女朋友是什么,它心里莫名地泛起一股奇异的苦涩。

  “那怎么办,”端泽的声音低不可闻,那份热量沉沉地压在它的身上,略长的头发贴着它的脸,而气息吐在它的耳侧。这是一种鲜活得无法形容的感觉,尤其是那颗心脏正舒缓地跳动着,教它也像是有了越来越烈的心跳一般。

  “我觉得很冷,可以抱我一下吗?”

  只听哐当一声,椅子翻了,它狼狈地贴着墙站起身,那份俊美不在,看起来倒像是受了惊吓的小狗。它的喉头滚动着,终于憋出了几个字。

  “我去给你找人。”

  不喜欢这个?把自己骗回来,又套个这种壳子,难道不是这么打算吗?

  端泽想,他已经尽量让这个逻辑合理了。一个脆弱又刚失去了所爱的男人,不正是最需要慰藉,感情升温的好机会。

  而在端泽看不见的地方,月老大笑。“你看,我的红线真的很管用,这不,这位落水的可怜人就爱上这披着人皮的怪物。”

  黑无常板着脸,老实说他觉得这怪物都快把自己是怪物写在脸上了,月老这红线该叫做痴傻线吧?

  月老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黑无常道,“红线断了就是黑线,这场戏里三个人我总能捡一个。”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这不就变着相说自己会失败?

  月老气急,他看着黑无常的背影,忽地咧嘴一笑,“那我就让你一个也捡不成,黑线也全给你换成红线。”

  “对,这样才好玩嘛。”说着,无数红色的丝线从他身上射去,落到了正在缓缓停靠的军舰和浮冰上。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粒被吹得到处都是。

  “我觉得那个端泽肯定跑了,咱们走吧,这可太冷了。”有人瓮声瓮气道,这边风雪太大了,以至于他们每一步都像个普通人类一样艰难。

  走在最前方的level 6回头,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准确地找准了发声处,“难道你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吗?”他的胸前别着一个铭牌,上面写着愚者。

  端泽在告诉他们故事的时候,同样告诉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这个故事的续写,能力能拓展到哪一步,就看这个故事写好不好。

  愚者,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从不曾放弃。他执着地追求真理,被世人嘲笑为傻子。

  世人将他双目挖去,烈日灼烤着他的皮肤,他仍一路向前,直到连骨架都被风沙吹散。而他头颅的指向,便是真理。

  他在死亡前看见他所追求的一切,于是——

  另一名level 6把一柄长刀架在肩上,“不想走的可以留下,想走的跟着我。”他的铭牌上刻着,剑客。

  这名level 6生前是一名屠夫,觉醒的能力也与刀有关,不知为何,他获得的故事却是关于剑客。

  剑客随身携带着长剑,日夜不与之分离。他的性格与剑一般刚硬,在每一次挥下时锤炼得更为坚硬。

  他一直寻找着让自己更为强大的方法,因此他必须站在所有人面前,不留一点后路,一直到手里的剑断裂的那一刻——

  既然有人已经愿意打头阵,便也无人退出。所有人的胸口都有着铭牌,但苟明义知道并非所有人的铭牌都与他的故事一一对应。因为暴露自己的阴暗面,并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

  他的铭牌正面刻着真相,而他心里知道,这真相背面却是叛徒。天知道端泽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好像知道所有人的来历和过往,以至于每一个故事都教人无法忽视。

  那端泽给自己写的故事又会是什么?苟明义意识到自己魔障了,端泽又没有接受改造,怎么需要故事呢。

  “有人。”level 6的剑客忽然道。无需他提示,所有人都看到了——但这才是最教人恐惧的,因为他们竟然一点预感也没有,直到双方打了个彻底的照面,才惊觉对方的存在。

  宽大的帽檐下,这个人披着厚厚的蓑衣,只能看见他乱如杂草的胡须。

  他执着一根很长的钓鱼竿,在冰面上砸了一个小洞,鱼漂浮在水面上。

  “那是,姜太公钓鱼?”张一帆转头想找人确认,旁边是黑皮,他撩了下眼皮,“我没读过书,别问我。”

  确实是姜太公钓鱼,水面之下鱼钩上空荡荡的。却有黑影试探着触钩。

  “远方的客人。”这人收了鱼钩,鱼钩上挂着一尾黑色小鱼。他身旁有个木桶,木桶里已是满满一桶,有大有小,大的有3寸长,不过只有3尾,小的只有1寸长,却是密密麻麻。

  “这鱼也太小了!”愚者用手比划着,“我吃的鱼都有这么长!”

  姜太公似笑非笑,“小鱼不需要饵,大鱼才需要小鱼做饵,之后钓大鱼时再请小友观赏。”

  “这里是望月镇,里面的人都是基地总部派遣过来的探测员,极夜前正好走了一批人,有不少空房间。”

  他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这里的人都有亲眷在家乡,你们可不要乱来。”

  什么叫做乱来?等见着面了一行人总算明白了,这里的人长得过分貌美了。不论男女,皮肤都吹破可弹,在御寒的毛皮映照下,更显得精致。

  被作为上帝的子宫培育出来的夏娃脑内警报突突地响,她紧紧地拽住了金蛟的衣服,“你要跟我一起睡。”

  金蛟挑了下眉,“这么胆小。”她伸出了一只手指,“保护费。”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想找的人我明天帮你们问一下。偶尔会有人在海边被打捞起来。”接待他们的女人有一头海藻一样的长发,是最美貌的一位,只是名字却直白得教人怀疑是不是在耍他们,“我叫小花,祝你们有个好梦。”

  她替他们在屋子里点了灯,最后提醒道,“晚上请不要出门,会有狱鬼出没。”

  “狱鬼?”

  “是的,它们会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壳子底下是什么。因为所有被狱鬼骗走的人都失踪了。”

  温柔站在窗边,一直注视着那个叫小花的女人的背影。

  “发现什么了吗?”张一帆牙齿都在打颤,他觉得这里很不对劲,不知为何他感觉特别特别的冷,他在接受改造后本就再也没有过这种体验。

  于此同时教人难以忽视的是一股涌上头的困意,屋内的钟已经转至午夜12点,是到了该入睡的时刻,然而对于T病毒感染体而言,睡觉仅仅只是一种习惯,并不会真正产生困意。

  外面每一扇屋子都关上了门,整个望月镇安静得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在极夜里,唯一能提醒他们时间的便是钟,这里的钟也很奇特,钟盘一半白,一半黑。白的一面画着太阳,黑的一面画着月亮,想来是这里的人用来区分白天黑夜的办法。

  指针停在了12点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见许多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选择在这样的夜晚破冰而出。

  温柔看见风雪中,小花终于走到了她屋子的门口,她抬起头看见温柔这里的灯光,冲她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进入了屋子。

  温柔拉开了门。

  “干……干嘛?”张一帆这次是吓得打颤了。

  苟明义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胆子也忒小了,你现在都不是人了,还怕鬼啊!”

  温柔道,“我们的能力被削弱了,越来越像个普通人。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待得越久,就会被削弱得越厉害。现在不管这里的狱鬼是什么,我们都必须出门把端泽找回来。”

  “他,他不是和i71在一起吗?也是安全的吧。”张一帆跟着往身上套衣服,只是还有些不解。

  温柔的脸色有一点凝重,“我们受到的影响已经这么大了,那端泽呢?”

  况且,i71一直没有回来,显然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极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如果端泽再出什么意外,他们所有人,也许都要被困死在这座岛上了。

  “而且,他们不是怕鬼吗?那就由我们来当这个鬼。”温柔道。

  “你是说——”张一帆惊得都不抖了。

  苟明义赞成,“好,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狱鬼的样子,那我们来当这个鬼吓吓他们,先把端泽给找出来!”

  月亮很圆。端泽心想。

  因为外面的雪实在太过于空旷了,以至于一眼望过去他就能看见月亮。像是一个锚,挂在空中。

  墙壁上挂着的指针转到了12点,指向了黑色的表盘。室内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温暖得教端泽有些昏昏沉沉的。

  只是他还强打着精神,等着人回来。所幸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端泽拉开门,就被迎面扑了个满怀。他纵容地叹了口气,将她带进屋来,一面将心头的疑问提出,“这么晚了,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门?”

  她将端泽推上床,把热乎乎的热水瓶塞进端泽的手里,“因为你生病了呀,我怎么舍得让我的男朋友出门。”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端泽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烧。他听话地躺进被窝,发烧使得他脸上有一丝薄红,而他的眼神却很温柔,“那你离我远一点,我怕传染给你。”

  在对方温柔到甚至是宠溺的眼神中,它整个皮囊都像是被心脏起搏器给震了一遍。

  他果然把我当成了他的女朋友,它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欢欣鼓舞,一半苦涩难捱。

  “我不怕。”它的皮囊温顺、可爱、美好,吐露出的是最甜蜜的情话,“因为我爱你呀。”

  它埋在端泽颈部的眼里却晦涩不明。

  所以它绝不会让他想起任何的过往。

  他的女朋友只能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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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i71:我醋我自己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