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谁举报的你吗?”苟明义俯下身,熬得发红的眼紧盯着端泽,不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波动。狭小的讯问室里,连空气都变得逼戾。

  讯问室内炽白的灯光在端泽的鼻梁侧打出阴影,他的表情晦涩不明。

  “你知道。”苟明义眯起了眼,他看似平静地坐了回去,“是,你当然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开始猜测,“因为昨晚只有她来见过你?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内只有她可能第一时间指控你?你和她什么关系?”苟明义在最后一句落了重音。

  “这和案件无关。”端泽平静道。

  苟明义心头窜起了一丝怒火,他太熟悉这个场景了,在前6个小时的讯问,乃至前半个月的讯问中他已经经历了无数次。像是面对一台只有纯粹理性的机器,毫无波动,滴水不漏。你明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却连道合法的缝隙都挖不出来。

  “苟警官。”对方开始总结陈词,为这场漫长的审讯盖棺定论,“既然你已经查过监控,就知道这些不是我干的。

  苟明义当然知道,早在那个叫斯妍娜的女孩报警那一刻他就查了监控。只是那个姓邱的老老实实跟着监控开始逮人,他却私下领人杀了个回马枪。

  “别转移话题!”苟明义砰地一巴掌拍向桌子,“你和她昨晚到底说了什么?!”

  端泽没有被影响,仍旧波澜不惊道,“你可以问她。”去问那个前脚才说自己坚定相信着师兄,转头却又向警察告发他的斯妍娜。

  “头,溪山西街有新的警情,你要不去看下……”所里的小刘推门推到一半,看到屋内的景象,惊地扑上来拉苟明义。“头,冷静!冷静!监控开着呢!”

  “什么事!”苟明义挥开小刘,端泽的头被他一拳打得偏了过去,侧脸当即泛起了红。

  “就,就是西街那个黑皮,又跟人打起来了,这回说是见血了……咱们所其他人都被邱队调去抓嫌疑犯了,现在就剩你了。”小刘左看一眼端泽,右看一眼自己的老大,只觉得麻烦事都堆一块了。

  “没看到我在审人,让他打!长点教训!把警察当妈了还。”苟明义暴躁道。

  小刘离开后,端泽冷静地指控,“你这是公报私仇。”

  苟明义神情莫测地点了一支烟,烟头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明明灭灭。“我只是在审讯更为严重的罪犯。”

  “如果你认为关掉监控的审讯也是审讯的话。”端泽道。

  苟明义不意外他发现了这一点。这是他素来的习惯,面对罪大恶极的罪犯时,他不介意在暗地里使些手段,哪怕这些手段极可能把他这身警服给收去。

  “她不知道你研究克隆体的事。”苟明义笃定道,这个她不言而喻,指的是斯妍娜。苟明义的暴怒仅仅是审讯的一种手段,在发现不起作用后,一瞬间便销声匿迹。他半张脸浸在黑暗里,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变得尖锐而冷静。

  “为什么我们警方一直没有了解你和教授那晚见面内容的权限,就是因为你们在进行这样的研究——克隆人。一旦曝光,对我们国家的损害是巨大的。何况你们进行的还是更加严重的人体改造项目。”苟明义轻扣着桌子。

  “所以教授的遗产会由遗嘱托付给你,而你们研究的实验室也在其中,以蒙混掉可能的视线。”

  “保密协议保证你的安全,但同样你也不能做任何辩解性回应。教授的家属控告你,你必须担下来。现在你被冠上杀人犯的头衔,你也会担下来。”苟明义嘲道,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昨日凌晨,溪山市发生多起即兴杀人案,嫌疑人为教授自杀案的脱罪嫌疑人端某。截止7月13日12时,端某共犯下16起命案,现今仍在逃亡中。溪山市公安局已调遣3000警力对嫌疑人实施地毯式搜捕。望广大市民减少出行,注意安全,一旦发现嫌疑人踪迹,务必及时告知警方。”

  “他造成的影响太大,警方只会将他直接击毙。你为你的项目付出这么多,就不想再替他做点什么?哪怕是见最后一面?”苟明义暗示道。他至今为止所说的全是他的猜测,就连他自己也心存怀疑。但只要端泽点头,那这疯子一般的设想就是现实。

  “徇私枉法不是警察该干的事。”端泽没有正面回复。

  “我要真相,而不是公正。”苟明义道。

  与苟明义一样,端泽同样熬了一晚。可身上的白衬衣却仍旧板正得碍眼。他没有半点义务,半点责任来承担泄密的风险,他大可抛弃掉端泽这个姓名,隐姓埋名继续在哪个角落做他的研究,维持着这份科研工作者的体面。

  苟明义只是在赌,用端泽对他项目的重视来撬开他的嘴。

  “我无可奉告。”端泽还是这样一句话,快得像根本不需思考。

  审讯室内陷入一片难言的沉默。苟明义拉开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讥讽道,“难怪是你的克隆体,这种冷血的性格和你可真是一模一样。我看这世界上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知道今天是撬不出什么来了。没过几天端泽就能够凭着那张护身符再度脱罪,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真相。

  “等等,”端泽突然开口了。

  苟明义诧异转身,却发现对方一直宛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点儿奇异的光。这点光像是深渊之底的星光,鲜活地点亮了他这一个人。苟明义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触动了这个冷血的家伙,让他背弃了他所坚持的保密协议,接受了苟明义的试探。

  “让我见他一面,我就告诉你你想要的。”

  *

  “这样不合适吧,头?”小刘忐忑不安地探头,却被苟明义一把按在了身后。

  监控被划分成了四个区域,视频已经调到16倍数,路上的行人变成一闪而一个个一闪而过的小点。而上一刻还是嫌疑犯的端泽,此刻正坐在监控面前。

  “他的行动没有规律,唯一特别的是经常往居民楼里钻。”苟明义在一旁提供警局所掌握的信息。而在他说出的同时,屏幕上已经定格在了好几处画面,画面正中央正是另一个“端泽”的身影。

  “遇见斯妍娜之前,他已经闯入过一间居民楼,给自己找了一套衣服。”苟明义道。

  “端泽”赤着脚站在昏黄的路灯之下,被大雨模糊了面容。身上套着连帽的长卫衣,下身却穿了条花花绿绿的短裤。卫衣正面是彩色喷漆的巨大恐龙,和一个龙飞凤舞的字母——Monster(怪兽)。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娇小的人影匆匆下车,是斯妍娜。

  这品味,苟明义啧了一声,真得亏斯妍娜把他认了出来,否则他们下意识就得往精神病院的方向找。

  “以他的体温,不需要衣物保暖。说明他有模仿人类的意识。”端泽言简意赅地定论。

  画面紧接着切到下一幅,这一幅“端泽”的长卫衣开始溅上血色。他像是黑夜里最稳,最灵巧的杀手一般,在夜色中破窗而入,在静默地杀戮后,又顺着管道从数十米高的楼层一跃而下。

  “按斯妍娜的说法,她被挟持了一段路。在这期间,他杀了5个人,随后抛下斯妍娜离开。”苟明义看着视频里晃动奔跑的人影,一边解释,一边皱起了眉。

  这次端泽没有回答他,画面直接切换到了凶案现场。屏幕里“端泽”身上的血色更重了一层。凶案发生得比想象中的更为简单,他简简单单地拔起路旁的路灯,像敲碎一个鼓胀的西瓜一样轻松敲碎了行人的头颅。

  小刘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和杀人犯长得一模一样的端泽不由得脊背发凉。

  端泽开始倒放,苟明义看了一会,发现他的镜头这回对准的并不是是“端泽”,而是那名受害人。在之后的数次凶案现场的倒放中,他仍旧特意查看了受害者的生前镜头。

  屏幕最终停在了唯一一张“端泽”的正面影像上,这一刻的他正好望向了摄像头。身上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卫衣已经像是在血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他琉璃般的眼睛注视着屏幕这边,明明没有表情,在黑夜的背景里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不继续看了?”苟明义看着端泽站了起来,他发现对方眼里那层无法看懂的奇异之色更加浓烈了,像是透过那浅色的眸子燃烧起来。“那些受害人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

  警方没找出这十几名受害人的相同之处,唯一能说得上关系的,就是他们最近都有医院的就诊记录。

  “病毒携带体,他下一个目的地是医院。”端泽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苟明义一头雾水,紧跟上去,“什么病毒,感冒病毒吗?”

  “头,头你这就走了。”小刘只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六神无主地喊道“你这违反规定,要受处分的——”

  苟明义背着身冲他挥手,“天塌下来我担着,你就呆所里老老实实接线。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道,“把那个叫斯妍娜的叫回来,再审讯一次。”

  “她也是从犯。”

  *

  溪山市人民医院

  “艹”刑侦队长邱邺几乎要把对讲机给捏碎了,“他上一刻还在溪山西大街,怎么转眼就跑到人民医院了?”

  对讲机那头惊慌道,“不,不知道,他突然就出现在了医院的七层,已经造成了一人死亡,还挟持了一名人质!”

  “他是超人吗?!这么能跑!”邱邺咬着牙,他们逮这杀人犯逮得声势浩大,可对方犯下的命案却越来越多。简直就是把警方当猴一样戏耍!副驾驶座上,溪山市公安局局长魏重己冲他点了点头,随后阖上了眼。邱邺心下了然,这杀人犯根本不听喊话和谈判,只顾埋头杀人。哪怕这个决定再如何艰难,事到如今他们警方也必须付诸行动了。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只会让他杀更多的人。”邱邺眼神发狠。他已经连续追捕了14个小时,眼底密密麻麻地全是红血丝。“各频道注意,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人质的安全!不惜一切代价,击毙嫌疑人!”

  人民医院的对面的高楼里,狙击手的准星已悄然瞄准了那个任性妄为的杀人犯。

  溪山市人民医院住院部除七楼外的所有楼层,都已经被警察紧急疏散。受惊的人群如炸开的蚁窝一般从医院的楼道里朝四面八方涌去,冲过民警围成的圈朝外面挤。医院下挤挤挨挨的全是密集的人头,病人,家属,和围捕的民警全都混成了一块。

  就在此时,703号病房发出轰地一声巨响,守在病房外的特警终于动手了。

  狭小的病房几乎在一瞬间被手榴弹的火光席卷,连带着枪声也在同一刻响起。在这样的围攻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也包括那名尚被挟持的,生死不明的人质。特警不敢轻敌,火光屏蔽了他们的视野,他们一刻也不放松地扫射着。

  解决了吗?他们心想。

  没有!703的玻璃哐啷一声碎裂,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带血的人影从7楼窗口跳出,其中一人拽着另一人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就这样以一种不可思议地姿态稳稳地落到了警方围好的隔离带里。

  那个杀人犯还是逃出来了!围观的群众绝望地想。

  好疼,好疼啊......

  i71的耳朵被打伤了,在潺潺地冒着血。这让他听不清那些人在喊叫些什么。不过就算他听清了,他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疼痛是件容易让人觉得脆弱的东西,i71本来不知道脆弱是什么,但此刻他因为疼痛而触及到了。

  他已经奔逃了一夜,再强悍的身躯也到了极限。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感觉爬上他的心头。i71抬头,果然看见自己的缔造者就站在他的身前,和那把朝他缓慢抬起的枪一起。

  i71瞳孔紧缩。

  要逃!要逃出去!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不然……!

  然而对他的缔造者的恐惧深植在他的心里,如水草一般将i71紧紧束缚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跑啊!i71额上冒出冷汗,恐惧和无助爬遍全身,昨晚的窒息的记忆不断在他脑海回放。

  他要杀了我!

  就像是被放慢了一万倍,他的缔造者,端泽,终于朝他扣下了板机。

  “嘭!”

  医院对面的玻璃砰地一声传来破碎的声响,那个在i71后脑上一直晃动的红点消失了。i71脑袋一片空白,呆呆地蹲坐在地上,望着他的缔造者。

  端泽也平静地看着他,他把枪扔在了地上,随后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向周围那待命的上千名民警示意投降。

  “抓到你了。”这个即将为了他的克隆体而锒铛入狱的研究员如是说道。

  而在下一秒,他们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2050年7月13日12时13分,溪山市人民医院爆发了人类史上第一次丧尸病毒。医院的病毒携带者在人群聚集的情况下造成了极为惨烈的后果,最终导致241人受伤感染,7人当场死亡。其中135名警察受伤,3名警察死亡。

  这也是苟明义第一次发现端泽是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人,他明明有时间提前告诉他真相,却仍旧任由这场灾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