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仰头看着萤火辉煌的九轮之阵, 天穹忽地颤动起来,上浮的魂魄也显出几分迟疑,像是察觉到危险, 本能地往后撤去,不再涌入阵法。
“是不是九轮之阵撑不住了?”
“道宗的不都在那儿吗?主阵弟子安然无恙, 阵法之中灵力充沛, 没有反噬的迹象,不可能撑不住啊……”
“不是阵法,是观音结界在震动!!”
九轮之阵下方, 天空如镜,支离破碎。
结界碎片崩落之处,倾泻出汩汩血水,挂在天边, 成了血江。
不见观音身影, 却看见一人从裂隙中飞身而出,踏上一块白色石台,那是舞雩台的碎片。
唐扩落定后踉跄两步, 身形显出几分狼狈,被长剑划烂的半张脸上全是业火烧灼的痕迹, 他并二指伸进左眼一转, 将死肉剜下。
他转身看去,眼孔中金瞳缓慢地长了出来。
天道这个疯子……
撑在结界缝隙边缘的是两只血手, 露在外的五指和手腕都被傀丝削得露出森森白骨, 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甚至有二指只是藕断丝连地粘在根部, 看得人心头一跳。
两手一上一下抵着结界边缘, 缓缓施力, 姿势好似要将天地撑开。
水天结界坍塌成粉末,一人从中摇摇晃晃爬出,御空向着石台而去。
因为眼前的情状过于惨烈,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那就是宁虞。
傀线如刑具一般缠满了剑修全身,没有一根不挂着他的血,就连脖颈上也满是令人心惊的狰狞勒痕,胸口凹陷一大片,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身上的伤口显得诡异,像是滚出毒浆,带着血肉一起融化剥落,化作黑水,转息之间便滴穿了半人高的石台,落进混沌之中。
视力绝佳的妖族甚至能看清粘连在小臂骨头上的筋肉还在抽搐跳动,光是瞧着,就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
玉耳不忍再看,将脑袋埋进眠红脖颈里,嚎啕大哭起来。
修士聚集的浮地。
容小淳忍不住朝前迈步,拧眉道:“是苦露。”
先前场面那样混乱,她都异常镇静,未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如今连语气都掩不住焦灼:“这样的伤势加上苦露之毒,至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尸骨都不会剩下,宁虞他……”
一旁的法修也是震撼不已:“没想到为了苍洲,宁虞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先前梧州出事时,我不辨真相,还跟着骂过宁师兄,如今想来当真是……惭愧至极啊!”
“宁虞再怎么说也是长吉门弟子,倒是唐楼主,实在是让人心寒!还有道宗那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唐扩多少年从不与人相争,谁能料到背地里居然杀人炼尸,妄图成神……”
霍惊澜面色极难看,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心中的不安十分强烈。
他将缠着右手和刀柄的布条重新勒紧,纵身飞出,朝着那方石台不断靠近,却在百丈之外猛地撞上无形之墙,撞得眼冒金星,险些连人带刀坠下去。
不只是他,长吉门剑修也被这堵墙拦住,连妖魔尽数止步于前,术法用尽却无计可施。
道宗灵舟。
纪风绵望见这一幕,眼神沉了下来:“没有邪气波动,这根本不是唐扩布下的结界,这屏障简直……恍若无物。”
林悯生是道宗弟子,又是不受肉身所拘的魂体,看出些名堂:“肩头火湮灭无形,只有头顶一点火星,此乃殒命之相,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拿神魂去喂剑火……”
“不是宁虞,是天道。”
巴蛇载着一人飞来,徐秉生跃上灵舟,将小蛇随手绕在腕间,朝二人大步流星:“就是因为它当年没杀了徐尾生,而是将他关进地裂,才有了今天这尊灭世观音,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它不会让宁虞有机会醒过来,再乱一次天命。”
林悯生恍悟:“所以那道屏障……”
徐秉生嗤笑一声:“自然也是天道。”
天道要杀观音,也要断宁虞的生路,永绝后患。
纪风绵上下打量徐秉生两眼:“你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不是要找骨头吗?”
徐秉生两手一摊:“我没找到他,是不是你的灵符有问题啊?”
“不可能,”纪风绵皱眉,“除非你尸骨无存,但凡是留下一点灰,我的符纸都能找到。”
七年前,徐秉生就是在梧州外黄芽山被张庐香所杀,骨头被抽出送往灯州,做成了唐扩手下的一具人傀。
如今占据人傀的魂体正是他的胞弟。
徐秉生将灵符掏出来给他看:“我倒是也想找啊!寻到半道上,这玩意儿就不发光了,还突然烧了起来,如今只剩这么点儿了,分明你这功夫不到家啊……”
纪风绵脱口而出:“放屁!”
徐秉生被骂得静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也顾不上什么骨头不骨头了,一个箭步差点怼纪风绵脸上:“诶,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论辈分你们宗主都得喊我师兄!我骨头还是他扒的!你们全宗上下哪个不得尊称我一声圣手啊!若不是看在你用灵符帮我的份儿上,我已经把你嘴缝起来了……”
纪风绵看着符纸上面的火星,顿了顿又说道:“符纸自燃说明你的骨头正在消失……连灰都没剩下。”
——
周遭的一切在宁虞眼中都被遮掩进黑幕之中,只有唐扩一人的身影异常清晰,甚至微微发光。
他朝对方走去,脚步一深一浅,留下一个又一个血色足印。
周边凡是能牵动之物都被傀线拖拽而来,以迅雷之势呼啸砸向石台上持剑那人。
剑光流火,将拦路之石劈得粉碎。
飘扬狂舞的尘灰将众人的视线挡得七七八八,只有火光在其中急促闪烁。
二人如同被放入一方透明的盒子里,互相残杀,可预见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傀线袭来时,宁虞非但没躲,反而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唐扩的手腕。
宁虞身后铁索铮铮,如游龙而出。
唐扩瞳孔骤缩,浑身都是一震,烧得通红的锁链瞬息缠上两人交叠的胳膊,将他们牢牢捆缚在一起。
西海地裂的铁索,生擒苍洲罪大恶极者无数,为此链所缚者,不可逃脱。
等尘嚣落定,众人却发现石台上空空如也。
有人惊叫起来:“他们掉下去了!”
两道紧贴的人影在空中飞旋坠落,一路砰砰撞穿了不少石块,两人角力间互相翻转,轮流垫于下方,血肉和坚硬之物相碰的闷响不断远去。
唐扩整个人被包裹在业火之中,被烧得焦烂的皮肉掉落之后又有新的肉长了出来。
那双金瞳在业火淬洗中染上烈烈红色,不再是悲悯之目,反而显出几分恶鬼般的狰狞。
火焚之痛再难以忍受又如何?远不及他当年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的狼狈和痛楚!
宁虞会是他扯断的第一根天道线,就算不能走到成神的最后一步,他也会把苍洲所有的天道线都丢进混沌里……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所谓的天道。
长吉门剑修急得满头大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几百道飞剑疾追而下,纷纷撞上无形屏障,就连无名剑也破不开那道墙,所有剑气全部被弹了回去,险伤了一旁的弟子。
二人下坠的身影如流星。
来不及了!
唐扩紧盯着宁虞身后急速迫近的深渊巨口,指节微勾。
最后一刻,傀线骤然收紧,交错如刀,将唐扩的胳膊齐根绞断,他屈膝顶上宁虞腹部借力而起,看着对方带着他的断臂猛地坠去。
混沌翻腾间就要碰上那人翻飞的衣袂。
下坠戛然而止。
花枝轻柔地托住宁虞,从背后将他拥抱住,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枝条越来越多,交织成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底下的混沌隔绝开。
枝条小心翼翼剥下嵌进骨肉的傀线和锁链,而后裹住伤痕累累的剑修,微芒不断从枝上溢出,争相涌入那些伤口。
宁虞的指尖动了一下。
蜷缩在他手中的那一株细小花苞不断打颤,像是在抽噎,哭得花茎都要断了。
——灵芝;
唐扩转身对上不远处一双黑眸,想起方才生死一线时,与混沌咫尺相对的景象。
不同的是,混沌是没有感情的,而这人眼中因怒火而掀起的骇浪将他吞没。
宁虞受草木精气的供养,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着。
业火悄无声息地燃起,柔嫩的花苞痛苦挣扎了几下,化成灰烬前依然向他掌心贴去。
剑修摇晃起身,黑幕之中不再是唐扩一人,而是两道身影。
邪神,灵芝。
两边都是不死身,打起架来也是不要命的打法。
底下百丈的每一块土地都受到波及,粉尘和碎石飞了满天,再也找不到一处能落脚的地方,上头的人就算是有心相助也插不进手。
眠红还是头一次见京半月动这么大的火气,他之前和红莲鬼打架都没这么发狠。
不,也不是头一次……
九年前,京半月刚来泷香城,养了一段时间伤便开始帮着奉三居清理妖域,中间还出去捉了几个魔修,据说是当年在北地追杀宁虞致其误入无间幽冥的罪魁祸首。
那些魔修至今还在妖城,活得好好的。
被做成人藕,埋在泷香城的某座池子里,为水妖日夜啃食,因食过灵芝血肉,被啃掉的地方自己会生长恢复,想死也死不了。
什么无心无情,云烟不入眼,这人分明睚眦必报得很。
纪风绵望着那些依然为屏障所阻拦的长剑,不解道:“为什么他能进去?”
“九轮之阵洞开,万魂转生,信仰崩塌,观音无法成神,谁来救苍洲?”徐秉生走到灵舟边缘,神色难得的凝重:“天道让他诞生,就是为了今天。”
宁虞在这里,天道甚至不用去找灵芝,他自己就会来。
这是要一箭三雕啊……
嗤——
京半月微微偏头,原本该穿过眉心的傀线陡然刺进他左眼,苦露腐蚀血肉,淌下黑红交错的毒水。
伸出的那手被傀线绞紧,可灵芝无痛无感,袭向对方的动作一刻未停。
半只小臂直直捅进唐扩的胸膛,从后背穿出。
唐扩被带着后撤半步,脚跟已经悬空,他握住在胸口转动的那只手臂,玄戒转动,十根铁刺便穿透对方小臂。
两人脚下血泊中的红色顺着石板边缘滴尽了混沌之中,还未落深便被分解成血雾接着化为无形。
字字句句,喷薄着怒火。
“京半月,你看清楚,你救下的是谁!”
“他根本不是宁虞!是天道!!”
“你以为我死了天道就会放过他吗?!你痴心妄想……”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扯了回去,按头砸进地上。
提起又砸,一下又一下,像是泄愤,又像是报复。
到了最后,连扎进京半月身体里的傀线都松脱起来。
京半月将手抽出站起身,看着嵌在地缝里脑浆迸裂、难辨人形的一团,眼中寒意更甚。
“你的人傀拦了我的路,所以我把他丢进混沌了。”
话毕,他没再看地上血肉猛然挣动的恐怖景象,而是转身朝宁虞走去。
宁虞站在花枝编成的网上,姿态甚至透出些乖巧,虽然浑身血迹看上去异常凄惨,但是最重的几处伤都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
拴在宁虞身上的白线,京半月能看见。
唐扩,天道,都要付出代价。
——杀灵芝,取妖丹。
剑修眼中黑色像是翻涌了一瞬。
众人看见宁虞平安,纷纷松了一口气。
只有奉三居眉头蹙起,他看见有一点火星在京半月身后闪动了一下,那异象微弱到连开了第三眼的他都怀疑是错觉,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火光……是渡尘剑!
他忽然眼瞳圆睁,高声喊道:“先生!小心身后!”
剑尖刚凝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刺了下去。
妖族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刺得人耳膜快撕裂。
长剑袭向那人后心的场景在宁虞的纯黑眼睛无限放大。
杀灵芝,取妖丹……
灵芝……
金铃摇响,周遭满是妖族鼓动的欢呼与喝彩。
有人在喧嚣中跟他说:“宁虞,九月,苍洲会四海升平。”
他笑着应声。
“会的。”
天道线骤然绷紧。
啪嗒,啪嗒——
血沿着腕骨滑落成几道红线,淅淅沥沥落到地上,像是红梅零落。
渡尘伤主,发出痛苦的嘶鸣,尖锐异常,这声音如钉入脑,妖魔纷纷捂住耳朵,修士也急忙关掉听感。
握住剑尖的手掌几近被割成两截,握剑的五指非但没有脱力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宁虞浑身的骨骼发出错位的咔嚓响动,他身上每一根白线都绷到了极致,想将他往回扯,力道之大甚至拽着人在地上拽一寸的血痕。
睫羽上凝着血,颤动起来就像是翅膀振碎的红蝶。
右眼中的漆黑被挤压着团聚成一点,凝在瞳孔中央,像是破开重重迷障。
灵芝……
唐扩看着宁虞右手上挣断的天道线,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百年前。
铁索,大雨,提灯鬼车奉天道捉拿瘟神……
那人身上牵满白线,被铁索烫得皮开肉绽也不挣扎,漆黑双眼里映出唐扩狼狈的样子,泪水混在雨里落下。
唐扩两手被打折,两腿被截断,他只能用嘴啃着草皮,用肩蹭着泥地,朝前一寸一寸地爬去,口中血腥甚至盖过土腥。
他不记得自己追出去多少里,直到半张脸血肉模糊,牙齿脱落,无法寸进。
他知道他再也追不上他的小尾巴了。
天道……解脱……自由……
若真是为了苍洲,为了后世,他也不会杀了那样多的人。
从头至尾,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他会好好活着……”
唐扩摇晃着撑起身,金瞳闪烁不止,两手全是血,连结出的印都发着红光。
他不能如愿,天道、灵芝、宁虞,谁都不能如愿!
他不得圆满,天下人就都不得圆满!
“即便众生泯灭,苍洲消亡,唯有他,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鬼头红莲倒悬天穹,花瓣怒张,里面探出的鬼面血泪横流,赫然是唐扩的脸。
它对着苍洲发出阵阵的嘶吼,像是愤然咆哮,又像是尖锐刺耳的悲泣。
宁虞听见周围有人嘶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思绪尚有些迟钝,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声音都熟悉,还未来得及辨别,就别人一把扣进怀里,对方力气大得惊人,撞得他肩膀都疼。
百丈之内,土石浮木全部凭空消失,像是被人硬生生抹去,连一粒灰都没留下。
下一刻,三人齐齐坠入混沌之中。
天道屏障消失不见,长剑纷纷穿其而过,却已是徒劳。
不远处一块红漆石柱上,有一个少年吃力地翻身爬了上去,他穿着道宗弟子服,胳膊肘下夹着的人傀只剩下全身的三分之一,自胸腹以下空空如也,就连头颅也只剩下一半。
徐尾生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唐扩落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苏桃似笑非笑:“即便有观音的心护着,在混沌里也撑不了太久,我好不容易把你捞回来,你可别告诉我你也要跳下去陪他。”
徐尾生没有回答,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西海地裂之中,被岩浆炙烤,浑身都疼。
可他分明已经从地裂离开了,为什么还是会疼?
落进混沌里尸骨无存的那个人,今日凌晨出门前,还替他穿好鞋袜,仔仔细细梳了发。
因着请神宴的缘故,天还未亮仙门便要动身,两人昨夜同卧一塌,都是一夜未睡,也不曾言语。
徐尾生推着唐扩的轮椅从鼓楼离开时还是满天繁星,那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小尾巴。”
木轮停下,他以为对方有话要说,俯身过去也半天没听到下文,反倒是鼻尖被一指轻轻按住,对方指腹垫了什么东西,冰凉地硌着他的鼻子。
唐扩移开手,徐尾生接住落下的圆片,低头看向掌心。
是种子……
唐扩见他鼻尖上被按出一个红印,忍不住发笑:“三春大比时,问你姐姐讨来的,是你们谷里那一棵紫藤。”
其实不用他解释,蜉蝣谷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种子。
徐尾生正打量那颗种子,用指尖拨弄着,片刻后听那人又开了口。
“凡事都有万一,若这一回我不能成神……就让苏桃带你走吧。”
拨弄种子的手一僵,徐尾生转头看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去哪儿?
我若走了,你呢,你又去哪儿?
长指顺着他的眉心一路下滑,停留在鼻尖,复又碰了碰那个红印。
动作是爱怜又眷恋的,随之而出的话却全然相反。
“和他一起离开苍洲,虽然回不了蜉蝣谷,但总归能自在地活着。”
若是没有蜉蝣谷,也没有那人。
真的会有意义吗?
徐尾生收回目光:“不会。”
他顿了片刻,将那句话重新补完:“我不会下去陪他。”
苏桃满意点头:“我知道你不会,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修文比较慢,还有一章凌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