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近来,给岳劳下了不少奇怪的命令——

  第一件,是强行抹去一位名为「宋亲卿」的少年在姻缘簿上的名字,让其作为凡人再无良缘。

  岳劳行事前注意了一眼,这少年对应的红色名字,是「易蘅」二字。

  第二件,便是让他强行改掉卫梓溪在新晋爱神上的录取名额。

  后来岳劳听说,卫梓溪不满地闹了一场,说明年还会再考爱神。

  岳劳不知道冥王目的何在。身为神阶低一筹的真君,他只想守护自己的爱神林和平,不愿招惹冥界的大人物。

  冥王这么要求,他就这么做了。

  后来,他眼见易蘅奉上了带有宋亲卿灵魂的神骨。

  猜测到这二位少年的悲剧也许与自己的行为有关,他还是把那神骨藏了下来。

  再后来,他得知卫梓溪被录取冥界,而其男友堕落不见天日。

  他怀疑这事也与自己有关,便主动收了那男友为徒。

  后来的后来,神骨蜕变成一个少年。

  少年记得自己叫宋亲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岳劳收了神骨少年作第二个徒弟。

  与宋亲卿相伴的二十年,他深切领会到当年血衣少年话语的深意。

  ——“他值得去到充满爱的地方,他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爱。”

  ……

  易蘅将神骨留在了爱神林,又拖着苟延残喘的躯壳,回到了人界。

  他回到了那被焚烧得一片狼籍的废墟,捡起一些宅中几乎无法辨别的、焦黑的物件碎片。

  然后易蘅又利用这具凡体,突破三界极限,去到了冥界。

  他主动出现在冥王面前,自首了。

  ……

  冥界流行过一个传说,冥王有两个儿子。

  一个继承了冥王的半截神骨,本该成为冥王的新人选,被自小精心培养,最后却下落不明。

  另一个是个凡人,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天赋,先是闹上神界,后又犯下冥界。

  据说凡人的那位,不仅阻碍死神执行死人的回收,甚至还私藏了人魂,犯下了滔天大祸。

  因此,那位被关进了白判官的监狱,被其整整施行了十年的酷刑。

  白判官的酷刑?

  那可是不用详细描述,单说这个名号,都能让人不寒而栗的体验!

  可那位凡人,十年以来,被剥皮抽筋,不仅没有毙命,甚至还能一声不吭!

  就连每次虐完犯人只会觉得无趣的白判官,都因此兴奋起来。

  许多无常都亲耳听到过白判官尽兴的尖啸——

  “啊哈哈哈!好玩!真好玩!这是第一个凡体过三界的人,也是第一个能被我玩到这种程度的人!好玩!太好玩啦!”

  但也有狱卒说,什么一声不吭,都是传说被夸张化的产物。

  那凡人每天受完刑,都半死不活,基本半个身体躺进棺材。

  被无常拖着扔回单间后,那一地的血和皮肉啊,只会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落地就死了。

  令狱卒和无常们都很惊讶的是,寻常人受过两三轮折磨,基本上生不如死,会想办法自绝性命。

  但这位,却苟延残息,像是吊着一口气般残活着,吊了足足十年。

  有狱卒给他送饭的时候观察到,他总会抱着一些黑色的残片。

  明明是破烂,他反倒像是抱着一些珍宝。

  这人,好像就是靠这些黑色的破烂,支撑了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冥王为其筹办少主封禅礼。

  刚入狱时还只是青葱少年的人。十年后,已成了高大挺拔的青年。

  封禅声势浩大,听说神界都停办了一期大会,避免冲撞。

  只不过仪式上,少主居然受礼失败。

  冥王探测到其神骨消失,便驱力取下自己完整环状神骨的一半,赐给了少主。

  少主终于不再是凡体姿态,有了神明的体魄与灵力,外表也就此固定下来。

  受礼结束后,冥王灵体大损,开始闭关修复。

  少主又被关进狱中,继续受十年刑牢。

  因为有了神格加持,白判官虐起少主来,更加得心应手。

  有狱卒传言,少主受完刑后,被拖回狱中,也不会急着用灵力修复躯体……

  他居然会先用灵力,修复那些黑色的残片。

  慢慢地,那些残片被修复成警察玩偶,被修复成简单衬衫,被修复成图书、晴天娃娃和铃铛。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可是少主却很珍惜那些东西。

  就靠着那些东西,这人硬是撑过了体温颠倒、血肉腐败等刑罚后遗症。

  ……

  这传说,听得让宋亲卿泪流满面。

  通过师父的话语,他似乎能看到易蘅蜷缩在阴-湿角落,抱着那些东西,忍受身体极寒带来的战栗。

  那画面让他心如刀绞。

  他终于明白,易蘅与他的年龄差从何而来。

  在人界,易蘅一直都是凡人的姿态成长。

  长到十七岁,被点化为死神,易蘅外表本该就此凝固。

  但易蘅把神骨挖给了他。

  所以易蘅硬生生变回了凡人,十年凡体刑,依旧在生长。

  他终于明白,易蘅为什么一开始可以伪装成凡人。

  因为这一切经历,让易蘅有了两种体魄——

  先天被挖出神骨后剩下的凡体,和后天冥王加诸新神骨的神体。

  他也终于明白,易蘅为什么会在随行仓库里,存两个柜子。

  一个是他的过去。那些残留的回忆,支撑着易蘅熬过20年刑罚。

  一个是他的现在。哪怕重获自由,易蘅也养成了习惯,想收集与他新的回忆。

  哪怕当时与他初见,未来尚未确定如何,易蘅就做好了再为他承受一切的觉悟。

  为了这觉悟,易蘅才捡起那件白狐裘、才收起他修过的家具、才珍藏他手作的玩偶,私藏着,作为下一次不得相见时的精神支撑。

  宋亲卿好想问清楚。

  他想问易蘅:

  剜骨头那么痛,你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连打了麻药、由他人操刀,都险些支撑不住……

  你亲自徒手挖骨,究竟该有多疼?

  抱着那些旧物件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呢?

  那些刑罚都没能剥夺你的求生欲,支撑着你的……

  是不是与被寄存在爱神林的我,再见一面的可能?

  宋亲卿也想问冥界:

  如果需要易蘅,为什么还要那么虐待他?

  如果不要,为什么不把易蘅还给他?

  既如此,冥界真的需要易蘅么?

  真的就比宋亲卿,还需要易蘅么?

  宋亲卿颤抖着呼吸,哭得险些失去意识。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易蘅说的「如果」。

  那些历史任务中,他说过的虐点,他说过的会让他心疼的事……

  全都发生在易蘅一人身上过。

  差点遭心上人记恨……

  不能喜欢自己的心上人……

  活着的时候不得相见,险些又阴阳相隔……

  注定成为某人的棋子,除了悲惨落幕,没有任何选择……

  被心上人忘了名字,与心上人彼此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易蘅,全都经历过。

  易蘅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易蘅只是痛得太深,已经麻木了。

  易蘅,我现在好想见你。

  易蘅,我好想拥抱你。

  易蘅啊……

  易蘅……

  宋亲卿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神骨之中。

  回到了取自易蘅身体的,那块骨头。

  宋亲卿摸着自己的身体,体会到一阵奇特的感应。

  他是他的骨头。

  他曾来自于他的身体。

  “亲亲……”身边的岳劳看着他的模样,长叹一声,摸着他长到及腰的白发。

  宋亲卿注意到自己头发的长度,连忙召出一面落地镜,下了床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因为脱离神骨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最终还是长大了。

  此时的他看起来不再是个单纯懵懂的少年,而是一名身姿挺拔、面容清丽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巧合,他成长的年数,恰好是十年左右。

  如今的他,看起来,有着与易蘅相仿的年纪。

  宋亲卿摸着镜中自己的脸,微微一笑,内心欣喜——

  他竟没想过,先前自己自卑过的少年外表,真的有办法弥补。

  如今,他再站在易蘅身边,一定一眼看起来就很相配。

  不仅仅是外表相配,甚至连信息差,他也追赶上了。

  他终于与易蘅同步了。

  他终于拥有,与易蘅同等份量的爱意了。

  “师兄呢?”急于将自己的外表展示给姬歌看,宋亲卿回身问师父。

  岳劳却遗憾摇头,答道:“他已无心作神仙,只愿归隐乡野,消失在人海。”

  “师兄,走了?”宋亲卿一愣,“甚至来不及跟我道别吗?”

  “他说与你不需道别。你是他今后的日子中,唯一还会亲自来见的人。”

  师兄的不告而别,令宋亲卿略感神伤。

  但师兄给他留下了这个承诺,也就一定会做到。

  师兄说会回来找他,就一定会回来找他。

  也罢,师兄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故事……

  确实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好好整理心绪。

  宋亲卿相信他会等来一个振作且豁达的师兄。

  但与此同时,他想规避自己走向那样的结局,避免重蹈师兄的覆辙,落得懊悔终生的结局。

  宋亲卿抬起头,直视岳劳,目光坚明,“师父,我要去救易蘅。”

  “亲亲……”岳劳努了努嘴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看到徒弟的眼神,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只提醒,“’你会付出代价的。”

  “不惜一切代价。”宋亲卿目光如炬。

  “哪怕以师门为代价?哪怕以爱神林为代价?”

  “亲亲愿意退出爱神林、退出师门,以个人的立场独自作战,绝不连累师父!”

  “唉……”岳劳叹了一口气,徘徊几步,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让我也付出代价吧!”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帮你。”

  “师父不曾亏欠过徒弟,不必做到这样的地步!”

  “不。”岳劳只平静道,“一来,我确实介入冥王的计划,间接毁了你们四个孩子的人生。这是事实,我本该弥补。”

  “二来,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你是我仅剩的希望,为了你,我也该试着捍卫爱神-的名义,赌上我仅剩的筹码……”

  “亲亲,这次,师父不拦你。师父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