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缓缓结束。

  旁观者宋亲卿和易蘅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需要处理梦境剩下的场景,千秋和姬歌醒得稍晚些。

  宋亲卿注意到,一场梦过去,姬歌已经比一开始时,老了将近十岁。

  这就是神格被回收后的结果。

  姬歌作为神明凝滞发展的那20年,会迅速作用在此时这具凡体上。

  “师兄,你还好吗?”宋亲卿有些担心姬歌的身体状态。

  姬歌坐起,似乎也被自己身体的沉重感惊到,观察自己的四肢适应了许久,才摆手回答:“还好。”

  “原来……”看完所有的回忆,宋亲卿垂眸感叹,“师兄还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却一直也不知道。”

  “傻子,你这是在自责吗?”姬歌牵强一笑,捏了捏师弟的脸,“你又没问过,我也没说过,你要上哪儿知道去?”

  “师兄现在记起一切了,想怎么做?”

  “我……”姬歌捂着额头,“我确实没想过,在我重病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千秋整理完梦境,缓缓从阵中回归神智,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意识回归之际,她捕捉到了这对师兄弟最后的对话,清醒后她直接回答:

  “就像我在醒来前,能听到些你们的对话一样。卫梓溪收到冥界邀请函的事,之所以能出现在你的记忆里,是因为你的身体听见了,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谢谢您帮我们!”宋亲卿忙向醒来的千秋道谢。

  姬歌也点头致意,随后才说:“如此看来,易蘅说的不错,梓溪她确实是中了圈套,甚至可能是为了我,才变得那么苍老……”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加上姬歌此时不再表现出敌意,易蘅也不再戒备,开口回道:“比起说是「甚至可能」,我更觉得,那「就是」。”

  “易蘅觉得,梓溪就是为了师兄,才……”

  姬歌着急追问:“能再展开说说吗?”

  易蘅回答:“灰判官上任之前,已经是现今苍老的状态,所以不存在什么「为了修炼走火入魔青春溃散」的可能。”

  “她上任后期,身体愈渐匮乏,只能待在书院里,也逐渐忘记了书院外发生的一切。”

  “书院可能在维系她的工作记忆,而所有被遗忘的过去,大概都是她苍老躯体的副作用。”

  宋亲卿明白了,“再想到那封邀请函,梓溪一定是先交付了青春,再上任成为灰判官。”

  “是的。”易蘅点头,“此任灰判官接收到的禁术效果比较完整,牺牲了青春,但不减阳寿。想必是为了把青春转移到闭锁的姬歌身上,直到足以支撑姬歌重获行动力,她才苍老到这种程度。有这样的能力帮她完成禁术的,只能是冥王了。”

  “冥王做的事应该不仅仅是诱骗梓溪交易青春。”宋亲卿推测,“甚至一开始师兄会出事,也多半是冥王出的手。”

  “冥王是为了创造筹码,才策划了这一切。最开始的起因,大概只是梓溪没有乖乖配合、拒绝成为灰判官候选。”

  “自负的冥王,不允许任何人耽误其计划,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其权威。”

  “居然……”姬歌混身颤抖,“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这位素日里酗酒酗得昏聩糊涂的男人,此时因为震怒,手背青筋暴起、双眼怒目圆睁,似乎恨不得把故事中的始作俑者挖出来生吞活剥。

  “师兄……”宋亲卿把手附在师兄手背上,小声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亲亲,我想去冥界,把人抢出来。”姬歌回答。

  “师兄?”

  “如今得知梓溪在那种人手下办事,其中的血海深仇,让我不能继续把她留在那里!我想把她抢出来。能做到吗?”

  “可是师兄,你现在是凡体,去冥界对你的损伤几乎是……”宋亲卿话说到这,被姬歌眼中的坚定之色打断。

  姬歌说:“亲亲,我没问我的身体会如何。我只问,能做到吗?”

  “能。”一旁的易蘅出声。

  “易蘅!你!”宋亲卿皱眉瞪过去。

  但也许是出于某种默契,姬歌与易蘅竟难得的休兵罢战。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交换了某种不必言说的信念。

  那是只有这两人之间才理解的信念。

  “这……”一旁的千秋有些尴尬,“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去冥界抢人的事,就当着我的面商量?”

  宋亲卿一惊,“您……会去告发吗?”

  看到宋亲卿惊慌的样子,千秋扑哧一笑,“瞧给我们小银雀吓的。告发?我要告发什么?我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哦!”

  一听这话,宋亲卿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莞尔,“谢谢您。”

  “我先回神界了。”千秋环视在场的诸位一圈,敬佩道,“在座的都是了不起的人。今后有需要,随时再找我。告辞!”

  “告辞。”

  ……

  姬歌执意要去冥界,宋亲卿没法横加阻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减少冥界对师兄凡体的伤害。

  他先是驱动小结界,模拟出人界适宜的环境,将师兄护在里面。

  随后,宋亲卿又拜托易蘅在结界外再施法术,最大程度上削减了冥界阴森环境会带来的侵害。

  一番准备工作完成,易蘅带着师兄弟二人直接下了冥界。

  因为有泰山少主作陪,这次一路依旧通畅,不仅无人敢拦,众无常更是毕恭毕敬。

  姬歌苦中作乐,笑道:“难怪上次跟你一起来的时候,安检那么顺利。原来那时候你们就勾搭上了。”

  宋亲卿本想回应,一转头见师兄的唇色发白。

  显然虽有防护,但区区凡体终究还是禁受不住冥界环境的摧残。

  宋亲卿没多说话,只继续加快脚步前往目的地,以便师兄待在冥界的时间越短越好。

  灰判官所居的竹间书院很快就到了。

  也许是近乡情怯,姬歌在踏入院门之前,小小地迟疑了片刻。

  宋亲卿理解师兄的感受,耐心安慰劝解,才让姬歌重新迈了步。

  院中的老妇人依旧躺在竹椅上摇晃,翻阅着一本旧旧的书。

  这些年,她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每一天也不嫌枯燥。

  就这么重复、且孤寂地独活着。

  踏进院门的成年男子,面目虽憔悴,但看起来年纪比老妇小了不少。

  可他看向她的眼里,竟积累着怜惜,每靠近一步,怜惜就越深一寸。

  那椅子上的老妇人感应到有人进来,抬起眼,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却清澈透亮。

  她看向院子里走来的一行人,眼中全是陌生。

  不管这些人里有没有她的上司,有没有与她几面之缘的人,又有没有与她曾朝夕相处的人……

  她全都不记得了。

  “你们是来?”灰判官起身,例行公事,礼貌又淡漠地询问。

  “梓溪……”姬歌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触一触眼前的人,被她后退避开。

  灰判官显然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辨识不出面前这位男子眼中的深意,只平静重复一遍,“你们是来?”

  “呃……”姬歌叹了口气。

  被心爱的人忘却,被陌生且戒备地注视着……

  心如刀绞,大概就是此时这种感受吧。

  “人界有个任务,需要你出个外勤。”易蘅事先在系统里已经设置好单子,“我们是来接你走的。”

  果然,灰判官打开系统,看见了上级派发的任务,便顺从地点头,“我稍事准备。”

  灰判官转身朝屋内步履蹒跚几步,却突然猛地转身,手中已经握上了一柄剑。

  神剑的剑锋直对着闯入厅中的三人,灰判官眸光中带了些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易蘅不慌不忙反问。

  灰判官镇定回答:“想必各位有所不知,小官上任后身体欠佳,冥王后来便不再派我前往人界执勤。既然如此,怎么会有需要我出外勤的任务?”

  “居然还有这种约定……”

  “各位目的何在?”

  “目的……”易蘅笑意沉下去,“自然是抢走你。”

  这位冥界少主向来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所有疼人的能力似乎全给了某个小爱神,除此之外的一切生灵在他眼中都不过蝼蚁。

  哪怕这蝼蚁的身份是冥界的高阶死神,也毫无例外。

  只轻巧一个响指,附着在易蘅身上的灵力便暴涌而出,直袭向那老妇人的手腕。

  黑色的灵力如蛇往她腕上叩击,灰判官手一脱力,那柄剑就掉落在地。

  随后,「黑蛇」缠上老妪手腕,将其捆在一起折在身后。

  因为姿势被外力骤然改变,老人的平衡感本就不好,她当即踉跄几步,就要摔倒。

  好在姬歌眼疾手快,上前将人半搀半扶带进师弟的结界之中,才没把人摔着。

  “喂!死神!”姬歌怒道,“你倒是轻一点!”

  “心疼?”易蘅不服,“那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嘶……”宋亲卿不耐烦抽一口气。

  两个龃龉不合的大男人立马乖乖闭嘴。

  灰判官眼见闯入者居然要强行把自己带走,正欲挣扎着给冥界众无常发送信号。

  但易蘅眼尖,动作神速,直接将四人打包一起传送出冥界范围。

  几乎是在离开冥界的一瞬间,灰判官的动作就僵凝了。

  她双眼瞬间一白,仿佛断了电的机器人,即刻失去所有能量,直接昏死过去。

  众人迅速重返隐秘小屋。

  姬歌细心地将灰判官安置在床上。

  老妇人脸色苍白,额角冷汗密布,看起来十分虚弱。

  姬歌看得心疼,“我们是不是该把她送回去?这样对她的身体是不是会造成负担?”

  见姬歌优柔寡断,易蘅又开启了嘲讽,“行,送回去吧。然后她就一辈子在仇人手下行事,接着你老死病死,再也不用惦记着有这么个为你牺牲一切的人。”

  “易蘅……”宋亲卿忙去拉易蘅的衣角,示意对方不要说了。

  可这次被怼,姬歌居然安静受着,完全没有发作。

  宋亲卿小心道:“师兄,我尊重你的决定。你也尊重自己的感受、做自己想要的就好。”

  “我的感受?我想要的?”姬歌看向床上的妇人,喃喃道,“我想知道真相。我想和她在一起。”

  “那我会永远支持师兄。”

  “我明白了。”

  宋亲卿与易蘅退出了屋子,只留下这对特殊的恋人独处。

  他和她实在太过特殊:外在的年龄差距,内里的信息差距。

  这些差距,使他们看似永远无法像寻常恋人一般相处。

  可就算这样,姬歌也还是选择守着她,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充满爱意。

  就好像对他来说,她看起来年纪多大,并不重要。

  守着守着,姬歌的体力不支,伏在床头沉沉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是被人叩着后脑勺敲醒的。

  还没睁眼,姬歌先听见一个少女清丽的声音:“懒虫!又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