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颜终于被易蘅说动,开始怀疑起冥王易枫。

  正因为易蘅这番几近颠覆的话做好了铺垫,才让宋亲卿后续的猜测听起来更加合理。

  “我提供一种思路,也许不那么正确……”宋亲卿说,“按照您最初的说法,您是他最好的左膀右臂。冥王当年却执意要迅速处置你,如果不是已经提前找好了人选,失去您反而是个下策……”

  “所以,在罢免我之前,易枫就物色好灰判官的新人选了?”庄颜开始领悟。

  “我还可以提供一个情报。”易蘅说,“关于那个禁术。”

  “快说说!”宋亲卿催促。

  “禁术本身的目的,是「置换精阳」,将自己的精元转移给另一人,自己寿数不减,但外表衰老。”易蘅指了指大堂内,“那灰判官就是这样的效果。而庄颜之所以连寿数都减了,大概率是因为当时只「听」到操作方法,没能「看」到。导致效果相反,外表不老,寿数却锐减。”

  庄颜终于醒悟,“所以,现任灰判官,可能也被易枫利用,因禁术做了某种交易!”

  “是的。”易蘅下了结论,“所以易枫不是没有私欲,只是少。可一旦他动了什么邪念,你、我、包括屋子里那位的人生,都能成为最好的祭品。”

  庄颜神智恍惚,难以相信,自己等了一辈子的真相,竟是这样的。

  宋亲卿见老师身形摇晃,立刻搀扶住他,小声劝解着。

  “亲卿说要还你清白,我才配合做到这个地步。”易蘅最后道,“你想要真相,猜测再合理,你也不愿相信。要不要干脆,亲自去找罪魁祸首问个清楚?”

  “易蘅,你是说,找冥王吗?”宋亲卿忙问。

  “那是自然。”易蘅点头。

  庄颜动摇片刻,还是一狠心答应了。

  ……

  泰山府君已经闭关许久。

  据说,从少主易蘅授礼的十年前开始,府君便已经修为有损。

  一直撑到近年易蘅可独当一面,府君才暂时退居后位,闭关修炼。但由于担心少主,府君时不时会与外界主动联络。

  但那也得是府君主动联络。

  府君闭关的虚空坐标,无人可知。想要找过去,犹如大海捞针。

  好在,府君曾亲自向易蘅暴露过坐标——

  正是那次追杀老爷爷,用小飞球监视其工作时。

  易蘅不堪其扰,捏碎了飞球,被紧急召回。

  所以,只有易蘅知道,府君闭关的坐标在哪里。

  虽说泰山府君由陆仁帝君点化飞升,有知遇关系。

  但运营各界数百年,此时的冥王,毫无疑问与帝君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了。

  如果不是十年前在少主授礼上,泰山府君受了伤……

  甚至此时的帝君,压根打不过精于修业的冥王。

  可哪怕一时有损,能统领庞大的地府、威震万千无常,冥王的修为依旧深不可测。

  一行人找到坐标所在的位置时,只见眼前一座巨大山峰,其上千百洞窟。

  山体横向不见边缘,纵向不见顶峰,庞大得一眼望不到头。

  体积惊人的情况下,其上的细节还栩栩如生。珍稀草木、飞鸟鱼虫,清晰可见。

  而嵌在山面上的,有成百上千个洞窟,似一只只眼睛,质询着每一个前来的访客。

  这千窟山,正是泰山府君为自己创建的修炼之地。

  “他在哪个洞窟里?”宋亲卿问。

  “不知道。”易蘅坦白,“这是他第二道防护。哪怕有人知道了坐标,也无法找到他详细的位置,从而伤到他。”

  “这洞窟里不会有陷阱吧?”

  “你猜对了。”

  “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不用我们找。”易蘅仰头望山,“他自己会来找我们。正如当时我被紧急召回一样。”

  也许是覆在脸上的面具令庄颜感到了不适,见四下无旁人,庄颜默默摘下了面具。

  这一动作,似乎被千窟山内的隐者察觉到。

  庄颜这张旧时记忆中的脸,还是令隐者主动开了口——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见我。”

  宋亲卿当即判断,这位是冥王。

  这低沉冷冽如严冬积雪的声音一出来,就令整座山纵然降温。

  其上生灵被冻得苦不堪言,借瑟缩哀嚎起来。

  冥王没有说:你还「敢」来见我。

  这位说的是:你还「会」来见我。

  在冥王的潜意识中,庄颜是无罪之人。

  不问敢不敢,只问会不会。

  “我已经猜到了。”庄颜苦笑一声,“当年我被陷害的那个名字,其实是你改的吧?”

  “呃……”易枫没有回答。

  庄颜追问:“你改那个凡人的阳寿,陷害于我,目的究竟是什么?”

  “呃……”易枫依旧没有答复。

  寻常人接二连三地追问,还得不到半点回应,大概就要情绪激动地质问起来。

  但庄颜却并非如此。

  这位苟活了二十年,用所有的阳寿来换一个清白……

  甚至为此不惜真的动了不该动的东西,真的脏了双手的男人……

  他只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一般,耸着肩膀狂笑。

  笑的动作撕扯到他脆弱的身体,庄颜便边咳喘,边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庄颜就落下泪来。

  似乎在笑自己,也似乎在笑那个藏在山中的人。

  “易枫,你还记得么?”庄颜突然引导对方开始回忆,“在上大学的时候,你因为性格特殊,总是被人欺负。当班里有谁丢了东西,总会怀疑到你头上,每当这个时候,你就会据理力争、自证清白。”

  “可是有一次,你弄丢了我的衬衫,没有坦白。我着急,对你凶了些,你没有吱声。几乎过了整整一天,你突然来找我,给我说了一个天衣无缝、逻辑严谨的故事,让我相信那件衬衫是我自己弄丢的……可那时,我已经在你的洗衣篓里找到我的衣服了。”

  “所以易枫,你心虚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而之后,你会编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来掩饰你的罪行。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现在这样。”

  庄颜抬头,望着那座无人应答的山,扫视着每一个洞窟,用痛心的眼神。

  这眼神很刺人,尤其是从这样一位曾经美好、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善人眼中投射出来。

  “这么多年,你是没有想过,我有可能得知真相?还是说你压根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真相?所以连借口,连这个「逻辑完整的故事」,都懒得提前编?”

  “呃……”

  “可是我这么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要向你证明我的清白!每一分!每一秒!”

  “呃……”

  “我吊着一口气活到现在,就是要在你面前洗清我的冤屈。可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呃……”

  “难怪当时你对我审判得那么坚定,毕竟一切都是你的圈套。”

  “呃……”庄颜的话字字泣血,但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唤打到山体上时,无力弹返的回声。

  庄颜再次笑了,不是讽刺、不是苦笑,发自内心地释然道:

  “我本以为,真相大白那一天,我会感到大快人心,我会看到你悔恨的模样。可事实是,我并没有,你也没有。”

  “呃……”

  “你说我不会看人。确实。只不过,对我的两个学生,我不曾看错过。唯独对你……”

  庄颜收敛了笑意,“是我看走了眼。”

  没有人知道冥王在想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听到这番话之后,冥王可能会有的感受。

  从还是凡人的时期开始,易枫就是一个难懂的人。

  几乎无人理解其思维方式,也无人可以领会其情绪变化。

  庄颜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无人的山谷上,只有回音阵阵,好像没被听见。

  可没过多久,这座沉默的大山就开始震颤。

  连带着虚空中的气流都开始振动。

  晃得宋亲卿、易蘅和庄颜甚至无法稳稳悬停。

  大山仿佛一个隐怒的沉默者,又似一个啜泣的偷窃者。

  这个中真实情绪,只有山的主人才知道。

  “我们走吧。”庄颜只笑着对宋亲卿说。

  这笑里,不再有失望,不再有悲切。

  有的只是彻底地释怀与消释。

  宋亲卿虽不满这冥王的态度,但当事人说,想要离开。

  不管是真的释然了,还是只是想逃离,宋亲卿都会尊重庄颜的意愿。

  正当三人转身准备离开,虚空中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如倒劈的闪电直冲云霄。

  “你们怕是走不了了!”

  宋亲卿听见贺川的声音响起。随即,带着黑光的大刀径直朝庄颜的方向劈去。

  糟糕!

  黑判官怕是收到了冥王的信号,来护主了!

  好在易蘅反应神速,一抬手指,隔着距离就抵住了贺川的刀锋。

  贺川咬牙用力,易蘅也凝神抵抗。

  这一瞬间,二人竟僵持得难舍难分。

  “哈哈哈!你的对手是老子!是老子!”

  伴随着刺耳的笑声,白影杀了过来。

  在庄颜的回忆中,这白衣小孩还不似当前这般癫狂。

  也许是20年没有师长的陪伴,让修果的神智入了魔,才成为今天这般无人可阻拦的状态。

  “缠人!”贺川恨道,只得收了刀,转身继续与修果纠缠。

  黑白两位判官就这么再次扭打在一起。

  两位都表情狠戾残暴,皆是杀疯了的状态。

  “趁现在赶紧走!”宋亲卿看清局势,立刻小声对身边二人说道。

  三人再次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千窟山终于传出一个冰冷似机器的声音:

  “宋、亲、卿。”

  宋亲卿被冷不丁点了名,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继续道:“碍事。不得轻饶。”

  “呵。”

  宋亲卿还未回应,易蘅就先回头,对着千窟山嗤笑:

  “先前是我没本事,让你动了他。这回,你想都别想。”

  ……

  三人离开了泰山府君的修炼之地,回到了人界。

  因为最后冥王意味深长的点名,宋亲卿有些不安,正独自思忖。

  这时,庄颜单独找到了宋亲卿,乞求对方帮自己一个忙。

  对于这位老师的要求,宋亲卿向来是能满足就满足。

  可谁知,这次老师提出的计划,太过特别。

  听完庄颜的描述,宋亲卿很是难过……

  可看着庄颜诚挚的面容,宋亲卿知道,自己不得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