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亲卿手拽着黑袍边缘,往身前紧了紧。

  他一手撑在地上要挣扎着爬起来,却见眼角余光里伸进来一只大手。

  那是易蘅的手。

  易蘅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厚。

  修长的手指微曲着,皮肤冷白得像是要模糊指上的纹路。

  这是要,搀扶他?

  宋亲卿一时惶恐,不知可否与冥界的大人物如此接触,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而眼前的这位大人物头顶又是红光爆闪。

  易蘅闷哼一声,不悦地紧簇眉头,直起身,收回了手。

  指尖扣在额前,易蘅像是在抵抗身体的某种剧烈的疼痛。

  呼吸的频率错乱,易蘅似乎在艰难地压制它。

  第一次见面时,好像也是这样……

  好像易蘅一旦想靠近自己,红光就会出现,并让易蘅感觉疼痛?

  意识到这一点,宋亲卿却想不出原因,只能疑惑地看着对方。

  因为距离很近,他没有错过对方在压制过程中那称得上狠戾的表情变化。

  冥界的高阶神明,一颦一笑,似乎都能牵动世间万物的魂魄。

  易蘅咬着后槽牙,因而侧脸肌肉微微绷紧……

  随后夜景中的一切生灵都开始瑟缩,风过树影,叶落草枯。

  一时间,百鬼俱哭。

  尖锐的叫喊融进风中,像是被蛮力撕扯般痛苦不已。

  那一刻,宋亲卿心下念头,唯独剩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顶级死神。

  一凝眸就叫人心生恐惧。

  一蹙眉就足以要人性命。

  天地之间,数十名黑袍无常得了主子加持,进入绝佳状态,与纠缠不休的亡魂激战。

  来自冥界的阴森灵力与亡魂对抗,所见之处皆是黑雾弥漫。

  从亡魂独特的空虚之音中,可以判断出,这群地狱亡徒抵挡得很是吃力。

  宋亲卿还来不及悄悄松一口气,就见眼前为首的那道白影又开始挣动。

  “我要是有机会——就先杀了她——再来杀了你——”

  那邪祟声嘶力竭地诅咒道。

  “休想再动她!”宋亲卿愤怒了。

  一旦意识有了摧毁的念头,身体就配合着作出反应。

  他感觉到颈后神骨又开始隐隐燃烧,高热灼得他忍不住轻喘一声。

  正当银光即将破体而出之时,一阵凉意却像春风化雨一般,浇熄了他颈后的火光。

  宋亲卿一愣,下意识回头。

  他看见身边的男人一手隔着距离、虚虚地托着他的颈椎。

  二人皮肤并未相触,但空气中似有黑白两缕气息弥散着。

  从他颈后散出的银丝,与男人掌心的黑雾,千丝万缕地交缠在一起。

  宋亲卿感觉自己的神骨被安抚了。

  这位,为什么有这样的能力?

  易蘅一手安抚着他,另一手则平举着,一根食指点向那挑衅的亡魂。

  随着男人指尖骤然垂向地面……

  那亡魂竟被揪着脑袋似的,被一股看不见的蛮力狠狠掼在地上。

  白影被砸得哀嚎不止,呻-吟之声如鬼宅阴风缭绕不散。

  就这么一下,简单粗暴的一下。

  宋亲卿就足以感受到易蘅作为冥界泰山少主,其灵力之充足。

  易蘅连手指,都蕴含着能够摧枯拉朽的力量。

  易蘅抬起手指,那白影的头又被虚空握起。

  易蘅手指向下,白影就又被往地上掼了一下。

  原本宋亲卿砸它形成的小坑,此时被易蘅抓榔头似的,一下、一下、又一下,硬生生锤出一个深坑来。

  按道理,亡魂本应感觉不到物理攻击的疼痛。

  但压制其的是同样形态的灵力,那亡魂哀嚎着,几乎发出哭腔:

  “饶了我——饶了我——”

  易蘅停住攻势,说了声,“你向他道歉。”

  嗯?

  跪坐着的宋亲卿身体一弹。

  向谁?向我?

  白影被摔得面目全非,忙趁着间隙,朝宋亲卿低声下气,“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宋亲卿却不打算原谅它。

  他皱着眉,别过脸去,不愿正视它。

  砰!砰!砰!

  于是,又是接连几声重响,白影又被揪着脑袋哐哐砸地板。

  易蘅弹琴似的表情轻松,但被弹的那玩意就没那么好受了。

  “不是说道歉吗——呃啊——我已经道歉了啊——”亡魂挣扎道。

  易蘅只答:“我可没说道歉便会如何。”

  “你这小神——凭什么不救我——你不是善良吗——凭什么救别人不救我——”

  听见亡魂仍不死心的喊话,宋亲卿坚定回它:“我并不蠢。救了你,我反而是在作恶!”

  得到这样的回复,亡魂彻底撕破了伪装。

  它再次歇斯底里,发起精神攻击。

  它张着那污秽的血口,吐出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咒骂。

  有针对郑诗音的,也有针对宋亲卿的。

  宋亲卿听得难受,条件反射捂住耳朵。

  此时的他还未从暴走中缓过来,身体又冷热交替,虚弱得很。

  冷不防又被这种恶毒的诅咒声侵扰,他一时有些无法自控,险些坠入负面的情绪之中。

  他心想,还好,听到这些话的,是他,而不是郑诗音。

  如果是那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孩,再遭到这样的折磨,该如何有勇气重新振作生活下去……

  嗖——

  身边原本一声不吭的易蘅,突然高抬起食指,将地上的白影拎至半空。

  食指从右至左,只偏离了不到五度的角度,那白影竟像是被暴风撕扯般甩飞出去数米远!

  啪——

  正好被那个方向打斗完回身的黑判官贺川,接了个正着。

  “少主……”贺川远远唤了声。

  易蘅搓揉着手指,不甚在意的样子,“别打散了。留一口气,带回去给白判官。”

  白判官!

  冥界著名的虐待狂白判官!

  易蘅的语气,轻巧得像在说,要给白判官带个玩具回去似的。

  而那一头的亡魂听见这样的下场,只能发出生不如死的虚弱惨叫。

  “是。”贺川恭顺应道。

  随后,隔着距离……

  某个负隅顽抗的逃魂,被黑判官按在地上一通暴揍。

  那亡魂的精神攻击越来越虚弱。

  几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求救。

  宋亲卿许久才缓过神来。

  确定听不见咒骂声后,他才放下手,顺便把嘴角的血抹下去。

  放眼望去,四周无常战得酣畅淋漓,且以明显的优势占据上风。

  宋亲卿想帮忙,等身体积攒了足够的力气,他扭过头,想和身边的人讨论接下来的对策。

  但身边这位的举动却令他始料未及——

  对方竟单膝扣地半蹲了下来!

  此时,二人并排,距离很近。

  一个半蹲,一个跪坐。

  因为身量差的关系,虽同为放低的身姿,易蘅的视角依旧比宋亲卿高出不少。

  宋亲卿只要一偏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虽然脸上覆盖着一张严密的面具,完全遮住了对方的表情……

  但宋亲卿却能从对方的眼神中,判断出易蘅此时有着相当复杂的情绪。

  易蘅盯着宋亲卿的脸看,盯得很深,很深。

  像是要把宋亲卿的脸刻进自己的眸子里。

  那对紫红的眸子里,映着宋亲卿金发凌乱、嘴唇微张的呆傻模样。

  战损的少年,带着脆弱的美感。

  这小爱神唇色本就红,又刚吐过了血。

  半凝的血残留在嘴唇上,像是浆果的汁液,又像是浸了雪水的残梅。

  视线在宋亲卿的眉眼鼻梁上游走。随后,易蘅抬眸,看到那一头乱卷的假发。

  垂眸,又看到黑袍底下刺眼的红裙。

  嘴角似乎挑了挑,又像是并没有。

  易蘅朝他伸出手,却没有触碰他,指尖只落在那廉价质感的假发上。

  易蘅勾了勾那卷发,问:“什么任务要穿成这样?”

  宋亲卿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装束,脊背一弹,当即要伸手把假发摘下来。

  易蘅却说:“别摘。”

  宋亲卿:“啊?”

  “很……”易蘅似是斟酌,眼中戏谑,“很有趣。”

  宋亲卿:“……”

  他二话不说,直接把假发拽了下来。

  “回答呢?”易蘅又问。

  宋亲卿低着头,“假扮任务对象的心上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易蘅居然难得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玩法?”

  “玩?”宋亲卿眨着眼,表情无辜,“我没有玩。我在好好工作。”

  “那凡人叫你穿女装?”

  “是我自己要穿的。”

  “你喜欢穿女装?”

  “等等,不是……”

  眼看话题越来越歪,气氛越来越奇怪,易蘅的表情似乎也越来越不悦……

  宋亲卿意识到好像是对话中的某个细节出了偏差。

  “你穿女装是为了取悦那个凡人?”

  “取悦……”宋亲卿隐约觉得这个词不太对劲,但想到他确实是为了凡人的幸福而来,便回答,“可以这么说吧?”

  易蘅虽然戴着面具。

  宋亲卿却莫名感觉对方脸黑了下去。

  易蘅一抬手,像在虚空中捏住了什么东西,提到宋亲卿面前。

  随着这人的动作,被护在小环境中的常清和郑诗音,连带着那道结界,被一起拎了过来……

  然后扔垃圾似的给扔在地上。

  “你轻点儿!”宋亲卿看着二人被摔到地上,脱口而出。

  “心疼?”易蘅挑眉。

  宋亲卿撇着嘴点了点头。

  “该心疼的不心疼。”

  “啊?”

  易蘅那句声音极轻,宋亲卿根本没听清。

  “你不是爱神么?他俩在一起了,你任务完成了。”易蘅又说。

  闻声,宋亲卿看着结界里被扔得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

  心下庆幸易蘅是个死神而非爱神。

  「在一起」不是从字面上理解的啊!

  不是身体叠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啊!

  “可我得确定他真的幸福。”宋亲卿只好解释,“那样才是完成了任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乎凡人幸福与否?”

  “呃……”宋亲卿腹诽:

  少主,看得出来您不在乎凡人幸福与否。

  甚至您压根也不在乎凡人是死是活。

  这议题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宋亲卿也不知怎么三言两语和这位泛泛之交的大神,说清自己的心路历程,便想转移话题。

  “我……”宋亲卿指指无常们,又指指自己和易蘅,意有所指,“我们在这说这么久,不太合适吧?”

  易蘅:“那换个地方。”

  宋亲卿:“……”

  他的言外之意是:大家在干架,我们两个在这边聊天,不妥。

  对方的言外之意是:大家在干架,环境太吵不适合聊天,不妥。

  没想到这冥界少主看起来高冷……

  其实还挺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