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之后,疲惫如潮水涌来。

  曲彧一下子躺到地上,笑:“看你那么不怕死,应该也不担心这个了。”

  云涅躺到他身边,说:“怕死。”

  曲彧不信:“怕死还敢冒这种险,离得那么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云涅看着天上的点点寒星,说:“师父说,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好事,我觉得师父说得对。”

  曲彧哼笑:“那你可真行,难怪非让我把她诱近。”

  说到这个问题,其实云涅也有疑惑的地方,他转过头问:“你怎么做到的?”

  曲彧:“什么?”

  云涅:“你是怎么让她靠近你的?而且靠的那么近。”

  曲彧:“…………”

  云涅:“你真厉害,我完全不懂,可你做到了。”

  曲彧:“闭嘴!!!”

  云涅:“?”

  曲彧一把翻过来,揪着云涅的衣领恶狠狠威胁:“不许再问这个问题了,也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否则我跟你没完!”

  云涅:“哦。”

  天快亮的时候,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那个可怜的镇子。

  镇长正坐在门槛上垂头丧气地抽烟。

  人失踪了一晚上,说不定跟前头几个小道士一样,出事了。

  但云涅和曲彧回来了,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镇长既惊喜,又害怕。

  喜的是他们还活着,怕的是他们也输了。

  还好迎来的是好消息,两人已经铲除了最大的魔头。

  带着一群拿刀枪棍棒的镇民上山,云涅和曲彧杀掉鸟妖,带着大家在附近寻找孩子。

  欣慰的是,有几个孩子侥幸还活着。

  看着紧紧抱着孩子哭泣不止的母亲,云涅安静又沉默。

  下山返程的路上,云涅悄悄对曲彧说:“我想师父了。”

  曲彧拍拍他的肩,习以为常:“你有哪一天不想吗?”

  云涅摇头,那确实没有。

  处理完这件案子,即使很想立刻就回月华山,疲惫的身体也不允许,他们至少要休养一天。

  云涅几乎是倒头就睡,躺到床上的时候,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身体很无力,会发出小猫一样细弱的哭声。

  有个人把他抱了起来,整个抱在怀里,那怀抱温暖又柔软,还会带来饱足的奶水,让人十分安心。

  那个人可真高大啊。

  对了,自己叫什么来着?

  他很快便知道,不是那个人高大,而是自己太瘦小。

  一天一天下去,眼前的世界明亮起来,他发现了温柔照顾自己的是个女人。

  “来,叫娘,张嘴说,娘——”

  “娘……”

  “还有爹呢,这边这边,快叫,爹,爹爹爹……哈哈哈哈,咱们儿子可真笨。”

  “爹。”

  “哎呀!他会叫,真聪明!”

  他开始蹒跚学步,一步一步踉跄着,在快摔倒的时候,又被接入温暖的怀抱。

  他的娘亲,温柔又漂亮,会在夜里哄他睡觉,抱着他驱赶蚊虫,给他缝制衣裳,细心地吹凉滚烫的热粥。

  还有他的父亲,英勇又耐心,会给他抓小鸭子,给他骑大马玩,赶路两个时辰给他带镇上的肉包子。

  也许世上只有他们对他最好了,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人,都是好人,可是都不会像爹娘这样日复一日地温柔照顾他,为他着想,为他担心了。

  年景不丰,吃不饱饭的时候,娘饿肚子省下口粮给他。

  逃荒路太远,走不动的时候,爹喘粗气背着他赶路。

  他病了,父母比自己病了还担忧,被人作践受苦受累也要想尽办法买药。

  ……

  云涅刷地睁开眼睛。

  曲彧吓了一跳。

  他才刚碰到他,结果人就醒了,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警惕心。

  “你睡了快一整天了。”

  云涅摸摸自己的额头,上面仿佛还停留着女人掌心粗糙又温暖的触感。

  “我做了个梦。”

  曲彧笑道:“不会梦到师尊了吧?”

  云涅摇头。

  再之后他就不肯说了,沉默地收拾起床,沉默地吃着饼子,沉默地出门。

  他听到了很多哭声。

  因为有的孩子没能活下来,为人父母的痛不欲生,凄厉地哭声像是遭受了此生最痛的折磨。

  他还收到了一些感激。

  侥幸活下来的孩子的家长,含着热泪给他们送来各家凑的饴糖点心,跪着给他们磕头喊恩人,激动地好像他们救的是自己的命。

  这世上,总有很多很爱很爱孩子的父母。

  云涅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全天下所有父母,都爱子如命么?”

  曲彧想了想,说不是这样的,也有许多父母并不怎么爱惜孩子,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孩子太多就不那么重视。对一些人来说,无论如何都爱,对一些人来说,只是顺手养活大好让对方回报自己。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并非所有小家都一模一样,所以父母之爱也很珍贵。

  曲彧见他沉思,笑着调侃:“你该不会被那魔修说的,羡慕别人有爹娘了吧?”

  云涅:“……”

  羡慕吗?是有点。

  那个梦太长,梦里,他就好像真的重新经历了一遍人生。

  但凡得到过那世间最无私最温柔的爱,就没有人能舍弃。

  可惜他没有过,真实的记忆里,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是被一个老乞丐用米汤喂养大的。再之后,街上流浪的小乞丐就被抓进了暗无天日的荒山。

  可以说在此之前,他对爹娘确实没什么概念,因为不懂,所以没有感觉。

  不过,他只有一点羡慕。

  他是云涅,不是那个被爹娘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他没有那对绝好的父母,但他有世上最好的师父。

  想师父了。

  于是在修养好后,云涅拖着曲彧日夜兼程赶回了宗门。

  任务上交百练堂,云涅便迫不及待地回了月华山,连身后的曲彧都忘了等。

  看到云涅的时候,桑越有点惊讶。

  他以为还要再过两天,他才能回来。

  然而此时,他早早赶了回来,抿着唇,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表情。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桑越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孩子心里有事。

  果然,云涅沉默地扑了过来。

  桑越便张开手臂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后背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云涅放松下来,脸埋在桑越颈窝,深深呼吸着想念已久的淡雅香气。

  “师父,我好想你。”

  “师父也想你。”

  “我困了。”

  “师父陪你睡会好不好?”

  “好。”

  明明都是大孩子了,却还是这么依赖人,而且也不害臊。

  桑越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云涅就乖乖窝在他怀里,被放到床上了,立刻翻身往人怀里钻。

  换成别家的徒弟,早该挨训了。

  可桑越总觉得云涅小时候缺失太多,总想要给他更多。

  他便坐下,让云涅半倚半躺地靠在自己怀里,搂着他陪伴。

  云涅慢慢睡过去了。

  桑越仔细观察他的脸,看出一点疲惫劳累的痕迹,就心疼的不行。

  他轻轻打开云涅的手,在上面瞧见了擦伤。

  桑越想了想,托着云涅,帮他把衣服褪了。

  许是有些冷,云涅蜷缩了下,睁开了眼。

  桑越便在他耳边哄:“睡吧,师父在这呢。”

  于是云涅又闭上了眼,思绪有些晕乎。

  桑越帮他清理身上的脏污,帮他在伤口上抹药。

  看着那些明显没怎么管的伤,还是忍不住叹气。

  云涅这点很不好,觉得身上受的不是大伤,就不重视,也不怕疼,好像自己压根没受伤似的。

  最后桑越给他盖上了一层被子。

  心想,等人醒了一定要好好问问,这次出门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宝贝徒弟,已经很久没伤成这样了。

  忽然间云涅睁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脑袋直接磕到了桑越下巴上。

  啊。

  云涅捂住额头,反应了一下,才连忙回头去看桑越。

  桑越哪里怕这点小磕碰,皮都没红,反倒是云涅额头上起了个小包。

  他好笑地伸手,轻轻揉着云涅的脑门,问:“怎么这么急,做噩梦了?”

  云涅唇瓣嗫嚅着,有点犹豫,不知道这算噩梦还是美梦。

  他只不过又一次,梦到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小孩。

  父母恩爱,家庭美满……

  但他已经做了好几次这样的梦,渐渐的,在梦里也能反应过来一点。

  这不是我的人生。

  我没有这么好的父母,小时候的生活也没有这么幸福。

  可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师父,我师父对我很好很好,他对我的爱绝对不会比他们的少……师父在哪呢?

  梦里云涅一直在找。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师父才是独属自己的世上最好的人,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从那隐秘的渴望与沉沦中挣脱。

  他是云涅,他不想成为别人。

  可他找不到师父,很着急。

  一着急就醒了。

  醒了,他找到了师父。

  云涅忽然又钻进师父怀里,语调有点点急切:“师父。”

  桑越难得见他慌乱,有些惊讶:“怎么了?”

  云涅沉默着靠了他一会,才说:“我好贪心。”

  明明师父对自己已经很好了,却还是羡慕别人得到的宠爱,渴望师父对自己更好一点。

  真是太贪心了。

  桑越失笑,按着他的后脑勺抱了会,才问:“小涅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具体一点的话,还真不太清楚。

  云涅便皱起眉头,说:“我再想想。”

  桑越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了,问他:“既然都醒了,不如跟师父讲讲下山遇到了什么?”

  “嗯。”云涅很老实地,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讲了出来。

  但他不太会讲故事,讲的有点枯燥,桑越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讲到冒险击杀魔修那段时,云涅下意识把过程讲的轻松了点。

  桑越没有戳破,只是把药膏放到他掌心,叮嘱:“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多爱惜自己一些,否则师父一定会伤心,明白吗?”

  云涅抓着药膏点头:“明白。”

  看,师父对他多好。

  所以,一定也不介意更好一点的对吧……

  毕竟师父也很喜欢自己撒娇。

  于是在把任务讲完后,云涅又慢吞吞讲了自己做的梦。

  桑越皱眉,说:“那魔修可能给你种下了心魔,程度深浅,要看你本身的执念深浅。若不深,过段时间自己就散了,若是深,就有点难办了。”

  怎么办,他的小徒弟没有爹娘,在这方面执念一定很深。

  桑越开始思索怎么帮他化解。

  “小涅,你想要父母吗?”

  云涅摇摇头,他其实并不执着父母,他想要的,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爱。

  桑越见他这样,便没那么紧张了,说到底心魔这种东西,不是靠外力能强行抹去的,云涅自身执念不深,便是最大的好消息。

  但很快云涅就揪住他的袖子,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盯向桑越:“我不要爹娘,因为我有师父。可是……”

  “别怕,你说。”桑越鼓励他,“你想要什么,师父都给你。”

  云涅:“我听说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亲手做的衣服穿。”

  云涅顿了顿,又说:“我不要娘做的,我想要师父做的。”

  师父全天下最好,绝不会输给别人的爹娘。

  桑越:“……”

  他顿时觉得有点点头疼,要衣服没问题,甚至云涅体贴的没有要娘亲手做的衣服,毕竟他不能现在就把云涅的亲生父母找出来,可自己亲手做……

  桑越情不自禁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拿过刀剑,拿过纸笔,却唯独没有拿过针线。

  可他刚刚才承诺过,云涅想要什么都给他。

  云涅看着他,抓着袖子左右开摇,左左右右,左左右右。

  “师父,我要。”

  桑越心头一软,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师父给你做,做多多的,春夏秋冬全都有!”

  别人家的小孩什么都有,就他家徒儿没有。

  小涅甚至不强求爹娘,只是要一件衣服!

  多么卑微的请求,多么让人心疼。

  他一定要让他家小涅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