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涅穿着素净简洁的月白校服站在洞府门口,整个人僵的像根木头,两只脚如同黏在了地上。

  他看着前方的水门,凝神敛气,一动不动,微微垂眸。

  桑越就站在他身后,手掌推着他的背部:“快、点、出、去!”

  云涅:“……不。”

  他竟然被逼的发出了细微的抗拒声,虽然声音小的像蚊子。

  桑越痛心疾首道:“自从你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都没有出过门了!都是师父不好,习惯闭关了,都忘了小涅没出过门了!”

  云涅:“……不。”

  才两个月而已,两年不出门都没关系的。

  桑越:“小小年纪不要如此死气沉沉,给我多出去走走啊!”

  说着他用力一推,直接把云涅推出了水门。

  云涅一个趔趄向前,眼前瞬间被一片前所未有的明亮占据——呼,天空的呼吸穿过广袤无垠的大地,千百种陌生美丽的人间就这样强势而蛮横地撞入眼帘。

  一时间他呆怔在原地,一双眼睛眨都不敢眨,想要逃避,又舍不得。

  远山重叠青拢烟,淡云浮日掠碧天。

  乱花连生绿细草,新芽犹被旧雪攀。

  细绒绒毯子似的嫩草丛无边无际地铺着,数不清有多少种红粉白紫黄的碎花点缀其间,树枝刚生出了春日生机勃勃的嫩芽,阴里的雪却还未消尽。

  风拂过,带着冬日的尾巴,料峭清寒,又在这无限明媚璀璨的熙光中化去了。

  云涅前十七年的人生,不是在人烟稀少的荒山做工,就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厮杀。

  他想逃离这种畸形的世界,却完全不知外界到底什么样子。

  像这样光明广袤又美丽平和的世界,陌生,相当极其以及十分的陌生。

  以至于身上的伤好了,他迟迟不敢走出洞府。

  就好像这是一场盛大的美梦,他怕自己走出去,就会打破这脆弱的梦幻泡影。

  而现在,梦没有碎。

  不,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世界。

  想到这里,少年呼吸微微急促,他近乎贪婪地从左方的草地看到右边的松树,从地上的清新看到天空的苍茫。

  好美啊,这是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桑越走到他身边,抬起手,轻轻搭到了云涅肩上。

  他的声音似与这春光同样柔和,说,小涅,不要怕,师父会陪着你,好好见识这个世界。

  为了这一刻,云涅付出了太多,又逃避了太久。

  直到感受到桑越,他浮躁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太好了,有师父陪着,不管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他都不会怕了。

  桑越便笑着牵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

  洞府在月华山高处,他们向前走着,也向下走着。

  穿过无限梦幻草长莺飞的春天,走着走着,他们又来到了夏天。

  交界处有一大片蝴蝶,拖曳闪着天青色、蓝紫色等各种各样花纹的翅膀,轻盈又自由地飞翔。

  桑越一只手搂着云涅的肩膀,一只手招了招,便有一只又一只蝴蝶飞近,围绕着两人翩翩起舞。

  云涅伸手悄悄一抓,碰到蝴蝶尾翼,轻柔的好像一秒就要破掉的触感,让他害怕地收了手。

  那只蝴蝶却没跑,忽闪着落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们继续向前。

  走过一片蓬勃生长漫天蔽野的紫陌花,走过了浓绿成荫潇潇傲骨的细竹林,蝴蝶渐渐落在身后,云涅从一颗果子树下走过,仰头一看,绿叶间满是金黄的果实。

  桑越抬手一摘,摘下来两颗鲜嫩多汁的果子,一颗给云涅,一颗自己吃。

  他教他怎么剥皮,告诉他这叫枇杷。

  枇杷很好吃,云涅是第一次吃,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于是桑越带着他坐到树上,拉下一棵缀满果子的树枝,让云涅自己摘着吃。

  没吃几颗,桑越就不让他吃了,他掏出手帕,用溪涧清澈的流水打湿,给云涅擦沾满了果汁的手。

  “不许贪多,现在吃饱了,待会怎么办?”

  云涅不解。

  桑越就带着他继续向下走,越往下,越有丰富多彩品类繁多的果子可以吃。

  有的云涅在荒山的时候吃过,比如让人口水不停的酸李子,那时候吃不饱饭的孩子,也会自己摘野菜野果吃。

  有的云涅没吃过,比如甜蜜脆嫩的桃子,香气扑鼻汁水丰溢,一口咬下去,好像整个人都被沁透了。

  还有的云涅吃过又没吃过,比如红莹莹的地莓果,荒山的莓果又小又酸,这里的莓果却又大又甜。

  一直吃到肚子饱了,云涅还没把所有种类的果子吃个遍。

  “果树好多。”云涅隐约觉得不太对,他认知有限,也知道这么多种类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因为用了阵法,否则山顶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春景。”桑越说,“还有些别的因素,等你学会更多知识就明白了。”

  云涅点点头,片刻不舍得收回眼睛。

  而到了这里,已经出现了枝叶泛黄的现象,他们马上就要进入秋季了。

  远远地他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红叶夹杂在金黄与青绿间,似火焰在山间灼烧,似阳光掉下来再涂画。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样繁华丰富的山林,一定有更多的甜蜜。

  等下次,他一定要忍住夏天的诱惑,留着肚子来品尝秋天的果实!

  可惜这股雄心壮志立马就被桑越扑灭了。

  桑越说:“诶,对了,月华山的弟子们大多居住在这片区域,要不要和他们认识一下?”

  云涅:“……”

  桑越笑道:“害羞?别怕,我们小涅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一定让人眼前一亮。”

  云涅:“……”

  桑越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云涅就别扭了。

  为了让云涅出门不怯,桑越一大早就把他从头到脚倒腾了个遍。

  给他换上干净漂亮整洁的宗门校服,衣襟处绣有月华山的徽纹,头发抹上香喷喷的莲花油,又梳又拢带上白玉冠,就连腰间也别了一串玉石与校牌。

  人靠衣裳马靠鞍,狗带铃铛跑的欢。

  这么一打扮,云涅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站在水镜前的时候,很不自在,镜子里俊俏秀美的少年郎,真的是过去那个干巴枯瘦满脸阴霾的自己么。

  好像是的,动一动,他也动。

  两个月的休养下来,云涅还是很瘦,脸色却好看了许多。头发不再那么枯燥,嘴唇不再那么苍白,就连神情都在桑越的呵护下舒展开来,阴霾散去了些,更多了几分柔和。

  只是,他从未打扮的如此隆重,怪不自在的。

  吃了一路果子,云涅把这种不自在忘到了脑后,可桑越说要见别人,他就又有些别扭。

  还没见过别的生人,会都是好人吗?

  他会给桑越丢脸吗?

  他们会接纳自己吗?

  云涅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更在意桑越的看法,只要桑越觉得他好,就好。

  今天桑越也打扮的很隆重,青丝挽起插银玉莲花簪,长身玉立着烟紫色折竹暗纹绣宝莲流银霞光缎,长袍逶迤而不沾尘,整个人瞧着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看起来跟平时在洞府内的桑越不太一样,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与淡漠。

  云涅反应了一会儿,猜到了缘由:桑越为了给自己撑面子,特意打扮的隆重华丽,而且,他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没有在自己面前放松亲密。

  师父真好,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云涅便看向桑越,轻轻嗯了一声。

  桑越笑弯了眼睛,而后神情一整,越发超凡脱俗起来。

  他拉着小徒弟的手,一步一步把他拉回人间。

  这次见面没有云涅以为的困难,很轻松,很平常,桑越带着他走近,告诉他这边的房屋是记名弟子们的住处,那边的房屋是他们学习、练武或待客的地方。

  月华山的记名弟子不多,此刻留在这儿的只有七八个。

  桑越拉着云涅的手,淡淡介绍了下,双方就很友好地互相行礼,互通姓名。

  有的时候,云涅会有点迟钝,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陌生了。

  但有的时候,他又十分敏感,这份敏感来自于长久的生存压力。

  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对别人的情绪都很敏感。

  任何一点恶意与敌意,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而此刻,云涅在师弟们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好奇、疑惑、羡慕和一点同情,以及一点嫉妒和敌意,但没有恶意。

  他们有着丰富的感情,有自己的好恶,有追求和遗憾,也有短暂的执迷,但不是坏人。

  果然师父身边的人,也都很好。

  离开这里,一直走到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云涅才望向桑越,此时他的手还被对方牵在手里:“为什么,师父不收他们?”

  桑越想了想,说:“大概是缘分吧。”

  有的人,一眼就觉得投缘,有的人,即使同行再久也始终淡淡。

  缘分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感觉。

  是他今天忽然想要选择他,而他答应了下来,于是便产生了羁绊。

  从此千丝万缕,息息相通。

  .

  月华山很高很大,走到秋冬交界处的时候,就到了傍晚。

  桑越问云涅:“累了吗?”

  云涅点点头,又摇摇头。

  累了,但还可以继续。

  桑越便拉着他坐到一块打石头上,让他看前方的雪,吹身后的风,暂且休息一会。

  云涅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冰凉的触感让他飞快甩手。

  寒冷是饥饿的好伙伴,往昔到了冬季,每每有许多同寝的人冻死。因为腹中无食,身上无衣,神仙也抗不下来。

  现在他吃得饱,穿得暖,好像不用再怕这些了。

  可以去见雪的美丽与好处,把过去深埋到记忆中置之不理,让自己轻松一点,好过一点。

  可是无法做到。

  大概是过去的经历已经深深塑造了这个人,再怎么改变,也脱离不了他的根基。

  “在人间想要往下,总能更下一层。”桑越说。

  云涅缓缓抬起头,发顶与眼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湿漉漉的,好像在哭。

  可他没有哭,甚至感到了一种宁静。

  桑越坐到云涅身边,拂去他身上的落雪,说:“下山轻松上山累,休息总是不嫌久的,在低谷坐久了,身体会麻木。小涅,该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换了另一条路。

  往上走果然很累很累,可云涅不想让桑越觉得自己娇气,便一路硬撑着向上爬。

  他的腿发软,咬着牙,正准备低头,忽然桑越伸手轻轻带了他一把。

  登时脚下轻盈起来,似乎自动在空中飞行。

  云涅顿了顿,要说话。

  桑越看出了他的意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含笑说:“不要总是拒绝他人的帮助,正是因为有人互相扶持,才能欣赏更多风景。要记住,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错过的今时此刻,可不会再回来了。”

  云涅不太明白,又隐隐约约理解了一点。

  于是他不再拒绝,而是睁大眼睛欣赏这条在月光下越发幽深美丽的新道路。

  那边的树好像两个小人相依相偎,这边的草茂密葱郁好像更小一层的森林。

  忽然有一只小鹿从前方跳过,身上的斑纹在月下一闪而逝,只听到咚咚几声,和着流水潺潺演奏。

  终于,他们穿过夜晚的夏天,走过静谧的春原,在破晓前分来到了山顶。

  桑越已经放下了云涅,让他在身边用一双腿走路,走向洞府的另一边。

  云涅悄悄摘了一朵安睡的花,和桑越一同走过庞大的山石拐角,又上一层,来到了众山之巅。

  呼——

  霎时间,有风顺着脚下的断壁残崖向上涌来,带着深渊的寒肃,如刻骨钢刀,把长发与衣袍都吹乱了。

  林涛渺远而深沉地吟咏了,咏唱着群山亘古不灭的威严。

  那一座座隐没于黑夜的山峰,似无数沉默的先人脊骨,风拂弯了的林子,传吟着生人不知的切切密语。

  桑越扶着云涅的肩,说云涅你看,我们上来了,即使上山又苦又累,可路有很多条,我们总能找到适合的那条,然后爬上来。

  他又说,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景,上上下下起起沉沉,实乃常事,就算不小心掉下去了,也别灰心,就当多看一次风景,再慢慢往上爬。

  最后桑越皱了皱眉,很担心地问:“你会不会觉得为师很啰嗦?絮絮叨叨的……”

  啊,年轻人,应该没人会喜欢听长辈啰嗦吧。

  以己度人,反正桑越在这个年纪,很不喜欢。

  但云涅摇了摇头,说不会,然后把那朵安睡的花放到桑越手中。

  天际远远泛起了白沫,红日突地喷薄而出,万千曦光迸射向四海八荒,那轮金乌无声搅乱了山巅的云岚,霸道又浩阔。

  光明降临了。

  再看向脚下,崇山峻岭,峥嵘巍峨。

  广伏的阴影似乎都退去了,只剩下朦胧纯美的云雾缭绕,一切都是如此开阔,美得让人震撼。

  而云涅扭头对桑越说:“师父,我冷,我想回家。”

  桑越便牵住他的手,微微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