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逢妖时>第27章 魑魅

  在贞露观的洞穴里,如白色丝线般的气息以一种缓慢、蜿蜒的弧度幽幽地荡漾。

  先是冒出一丝泡沫,破开了薄薄冰层,接着是淹在洞内的水流开始波动,一点一点满上周围。

  结界震动,剥开千丝万缕的细痕,蔚凌一瞬便能感觉到,他起身,看着洞穴深处。

  有一种无形力量从里面散发出来,像是一壶冷水在大火上渐渐沸腾,扑出强大又诡异的气息,接近疯狂的向外汹涌。

  结界外有妖,它虽然进不来,却能与藏在洞中东西遥相呼应。

  “哥哥……”

  那莫名的压迫太过强烈,就连阿奴都察觉异常,她往蔚凌身后躲,蔚凌就将她护住。脚下是沉浮不定的水漫,薄冰一点一点碎掉,发出玉石撞击般的清脆响动。

  “阿凌,看来道观里找不着的尸体都藏在这洞里面,这会儿就像找妈妈的小蝌蚪,正拼了命地往外爬!”

  夏洲叹罢,他方才也没想这么多,直至现在浓烈的尸臭才从洞穴深处涌出,熏得浑身恶心。

  蔚凌扶着阿奴:“是行尸…”

  夏洲道:“先出去,这里太恶心……”

  蔚凌赞同,再看了一眼阿奴的脚:“能走了吗?”

  “能。”阿奴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紧拽蔚凌的衣袖,生怕他抛下自己。

  洞穴深处传来奇怪的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听在耳朵里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像是地狱之中传来的呼噜,带着股翻腾的恶臭喷涌上来。

  “走。”

  蔚凌一把搂住阿奴,起身向外,阿奴个头不高,被蔚凌一搂,自然而然就黏了上去。

  夏洲瞟他一眼,嘀咕道:“烂好心。”

  蔚凌没空理他小心思,只谈正事:“那水深不可测,还有法力刻意压制,只怕尸体成千上万,外边妖怪真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夏洲道:“往着丫头身上下个咒再丢进洞里,准能给行尸抢着吃,到时候再发动他身上的咒将行尸统统被咒杀,岂不美哉?”

  他说风凉话,把阿奴吓得心惊肉跳:“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名堂来。

  蔚凌:“来不及,他们快追上来了。”

  阿奴要哭了:“哥哥你竟然真想这么对我。”

  “算了,我来。”夏洲忽然停下来:“你们走。”

  蔚凌正好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见那潇洒的身姿他停在后方,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担心。

  “快走吧阿凌。”夏洲侧过头:“我要被行尸咬死,你可要替我哭半个月呀。”

  蔚凌看他背影,越过他那些故作英勇的台词:“动静别太大,完事了就赶紧跟来。”说完,他带着阿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洞穴失去了光,化作黑暗。

  深处“咕咕噜噜”的水声一刻也未停止,有很多、很多、狰狞的怪物,正一步步从水里出来。

  “负心汉呀!负心汉~!铁石心肠的负心汉~!”

  夏洲嘴上哼着不成调小曲,歌词是刚才现编的,想来他与蔚凌认识这么久,蔚凌可从来没主动搂过他,今日见了姑娘倒好,又是治疗又是拉拽又是搂,还说什么自己戒欲,骗鬼去吧。

  改日换个姑娘皮好了。

  夏洲看着汹涌而来的尸气,想的全是蔚凌。

  不成,换了姑娘岂不是得被他骑在头上,干脆换个带把的姑娘,骗他上床。

  他瞳孔亮起猩红光泽,缓缓地往回走。他踩着冰冷的水面,不会沉入水中,身上慢慢如雾气般绕上淡薄黑色烟尘,慢慢将水面侵蚀,裹进了无尽黑暗。

  不远处的水中露出行尸头,放眼望去一片黑乎乎,像一颗颗腐烂发黑的莲蓬,他们跌跌撞撞往外走,露出整个扭曲的头颅。

  可很快,他们被黑色丝绸般翻飞的烟雾缠卷,身体被拧断,头、四肢、噼里啪啦落在进水里,沉沉浮浮,又被黑烟吞下,拧成一滩滩血浆。

  夏洲经过之处,只剩污秽的血绽放一地。

  杀行尸真是无聊,恶臭的尸体,毫无意义的傀儡。

  能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干这种粗活累活,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一五一十从蔚凌身上讨够好处。

  夏洲走到洞穴里面,正在思索怎么才能“动静不大”地“迅速杀死所有活尸”,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来。

  脚下的水流,正在急速往下涌。

  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坑,底下深不见底,掉下去的水流溅不起丝毫声响。

  他抬头往上看,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迅速捕捉到异样。在正上方,有着一圈又一圈鲜红的光,它们层层环绕,形成了一个阵,而那个阵里正散发出无比芬芳的气息。

  夏洲忽然觉得,他置身于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这里不再是山洞,不再是群尸乱爬的道观。这是一个单独的结界所形成的空间,他误入了别人的粮仓,各种各样诱人的气息彷徨其中,每一个都在歇斯底里地嘶吼,接近疯狂地陷入悲恸。夏洲有些怀念,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过,很多年前,甚至像是在做梦的时光中,他曾受到一个人的召唤,而那样的召唤也如今日一样,将他抛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而那个空洞里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和凄凉都是独立又无助的生命,随他的目光而翻滚灵动着。

  “这可不止几千人几万人的亡魂——”

  夏洲将目光投入那深不见底的坑里,猩红的眼中是难以掩盖的喜悦。

  是源自于恶妖的本质,永远无法磨灭的欲望。

  “君看为害浅深间~岂将假色同真色~”

  他把诗句哼着歌,心情甚好地往前跨出一步,转瞬,身影便向着洞穴跳了进去。

  *

  另一方,因为夏洲留下来独自应对行尸,蔚凌带着阿奴也顺利逃出了洞穴。

  来的时候天气晴朗,再回道观已妖风大作,山林的树木被疯狂地摇晃,伴随行尸生冷凄鸣,久久散不去瘆意。

  蔚凌站在长廊前回头看了一眼,那洞穴静悄悄的,没有半只行尸出来。

  夏洲是梼杌,行尸对他而言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蔚凌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安慰。何况行尸数量太多,真的全跑出来也是麻烦事,眼下除了暂且依赖夏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哥哥,怪物不会追来了吗?”阿奴胆怯地问。



  “不会。”

  蔚凌看她眼角含泪,瑟瑟发抖,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活像是受了惊吓不停吸鼻子的小白兔。

  到底还是一心从善的天羽仙尊,人在他面前,他不可能不救。

  “师尊!!!”墨池一个倒挂金钩,从长廊屋檐上跳下来:“师尊,道观门口出事了,快跟我来。”

  蔚凌赶紧接住又被吓了一跳的阿奴,抬头看着墨池不慌不乱地问:“有妖?”

  “行尸!”墨池说着自打寒战,吞吞口水才继续道:“慕容说有妖,他怕顶不住,让我先来找你和夏阁主。”

  蔚凌默默点头,对阿奴说:“你在这里等着。”

  阿奴浑身一颤,满脸写的不愿意。

  蔚凌又道:“这里安全。”

  “咦——”墨池凑近,瞪着阿奴好一阵:“小姑娘…?嗯…难道你就是沈非欢找的那个小贼?”

  阿奴的胆子大概只有豌豆粒大小,墨池动一下,她就吓一跳。

  蔚凌听到了陌生的名字,反问墨池:“沈非欢是何人?”

  “啊!师尊!他好厉害!他自称是个凡人!但他的武器……刷刷刷、又细又长,碰到什么都能切碎。”

  蔚凌心中寒意陡来:“钢丝?”

  墨池重重点头:“对,就是钢丝!”

  难道是今天程英桀所说在驿站大开杀戒的人?他为什么会在道观…?

  “你和他对上了?”

  “对上了,但他突然就跑了……他,呃,他说小贼拿了他什么东西。”

  阿奴扁着小嘴,墨池你一口一个小贼叫得她委屈得紧,本来干了脏事她认,却不知为何,不愿在蔚凌面前听这件事被反复提起。

  正在这时,道观上方的结界剧烈震动了一下。

  “师尊,快走吧。”墨池看出结界已经快要碎掉。

  “嗯,走。”

  “哥哥!我、我也…”阿奴急了。

  “阿奴,听话,在这儿别乱动。”蔚凌拍了拍阿奴肩膀,随之纵身踩过沿壁而起的长廊,以十成轻功,全力往向山上而去。

  *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淡,妖风在道观上方刮来刮去,尸臭飞散,像卡在喉咙里毒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回去的路上,墨池问了蔚凌两个问题,先问阿奴是谁,又问夏洲去了哪儿,蔚凌只回答了最后一个,说夏洲留在洞里挡住成千上万的行尸。

  墨池那张明朗的脸蛋硬是多了几层阴影,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成、成千上万的行尸……?”

  “没事,他能应付。”

  蔚凌翻过屋顶,总算到了道观正前方,可展现在他眼前的画面,却犹如噩梦落进现实一般的狰狞。

  结界之外,无数行尸正苦苦挣扎,嘶吼,他们大多严重腐败,身上全是破布烂衣,也不知道从何处聚集而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聚涌而起的蚂蚁。

  结界的正前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耸然而立,他体魄极高,形如干尸,青黑腐朽的身体裹进残破的袈裟,口中发出阵阵低嘤。他左手举着一根禅杖,轻轻往地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强大的妖力沿着结界的弧度爆炸一般四处散开,那些歪歪扭扭的行尸被吹得四分五裂,但很快又爬起来,继续盲目地抓挠结界。

  慕容尘灏独自一人支撑在结界前方,唇角渗血,满头大汗,每一次震动都像碾碎骨头一样沿着他法脉涌向全身。

  他与那妖邪之间距离越来越近,一次次冲击将结界推后了过丈!再一次,结界就会破碎,慕容尘灏咬紧牙关,释出浑身解数,黑夜之中,他只能眼睁睁看那泛着青色的干枯手腕再一次将禅杖狠狠砸下。

  “是渡魂僧!屏息!别被瘴气所扰!”

  蔚凌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聚起法力,向慕容尘灏背后推去。

  想必那日郭见朝在地下听见足以引发尸变的声响,就是源自于他!

  难道他就是杨府血阵召出的妖怪?!

  耳边如狂风呼啸,四周尘土飞扬,有尖锐刺耳的声响划破宁静,变成一种撕裂般的倾泄感。慕容尘灏只觉五脏六腑被搅散,鲜血沸腾,像是身体的每一寸都注满十成十的气力!再睁眼,脸色却是一僵,结界已经完全坍塌,只有眼前那一块勉强撑住了渡魂僧的冲击。

  可眨眼之间,那根染着血色的禅杖再次扬起,蔚凌把慕容尘灏往后一推,血红释作他眼中星辰,在禅杖压下的同时,蔚凌以掌接下——

  这是多么强大的冲撞!

  巨大的气流地动山摇,精疲力尽的慕容尘灏在踉跄之下被墨池扶住,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早已看不清,猛烈的妖力涣散开来,把世间万物都变成了浑浊的光。

  “结界破了……山下的行尸……”慕容尘灏咽下一口血,把自己的剑塞到墨池手里:“赶紧、诛、杀……”

  “到底有多少行尸!”墨池抽剑便砍飞了扑上来的行尸头颅,但身后那种让人窒息般的压抑感丝毫不减。

  慕容尘灏累得闭上眼。

  “喂!你!睡得着吗你!”

  墨池不满地嗷嗷一句,身后行尸又跟了上来,有的早已被渡魂僧的妖力击碎只剩上半身,却还能倔强的爬到墨池脚边,呲牙咧嘴的想要咬他。

  “渡魂僧引发的尸变,当心亡魂变成瘴气,行尸用净火烧!”蔚凌提醒一句,只是稍稍分神,却不料渡魂僧将禅杖一收,笔直往蔚凌身上戳去。

  那速度实在太快,要躲是来不及了,蔚凌仓促取剑,朝禅杖中间的缝隙穿去,顺着他下压的动作重重砸地。

  就是现在!

  他手中悄然起诀,浑身的法力聚集到指尖,澄澈纯粹气息如无数细腻银丝,一股一股缠绕道他的身侧,在咒文浮现的一瞬,以光芒的形式释放,风驰电掣往渡魂僧低下额头渡去——

  四周狂风急速卷动,吹得他一身靛青色长袍猎猎飞扬,渡魂僧发出浑厚的吼声,竟顶着蔚凌净化的气息强压而下。

  还差一点……

  蔚凌压抑着不断涌入浑身经脉的剧痛,僵持在渡魂僧强大的妖力之中。

  他所有的气力都在疯狂辗转,像是汹涌的洪水卷入狭长的河渠,快要撕碎他的血肉和皮肤喷溅出来。终于,在他快要撑不住的前一秒,渡魂僧往后退了一步,蔚凌右手拽住剑柄,以极快的速度松开顶住渡魂僧的那只手,仅用手指往剑刃一划而过,血随白刃而下,被顺势写下咒文,卷起刺眼的光,显现在剑身之上,蔚凌起手,往渡魂僧额头刺去。

  ——可是。

  妖邪近在眼前,却迈不过那无形风压。

  渡魂僧的额头裂开一条缝,里面竟然睁出血淋淋的眼睛!诡异的妖力猛地顶撞开来,如无数密密麻麻的刺沿指尖刺进他的皮肤,蔚凌只感到整只手失去知觉,像被拧断一样,接踵而至,是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是刺痛还在蔓延,袭进他的经脉之中,化作难以言喻的剧痛。

  渡魂僧趁这个瞬间猛地拉开距离,掩进了重重山林,蔚凌心知追不上,反掌来平复浑身暴走的法脉,可四面八方的行尸却在此刻蜂拥而至,尸气翻如狂风巨浪,铺天盖地袭来。

  “尔所为善,皆是失丧其性,施主既已生离尊朴,何不舍丧之取可为矣。”

  【*夏大妖之妖语注释:你所谓的善,便是要抹去所有本性,你既然已经生离了尊高与朴素,为何不舍去已经丧失的东西,保留你可为事。】

  渡魂僧低沉的话语由远至近,由近而远,像是在无底深渊里冉冉不灭的回音,摇曳于耳,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