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折礼和非道在村里随意走动。
一户人家养的牛不知怎的,跑到地里吃了半块地的麦苗。那麦地主人出来,牛主人连连道歉,麦地主人一脸和善,好脾气地说不要紧,叫他快把牛牵回去。
井口聚着几个妇女,蹲在井边洗衣服。
昨日见的那三个孩子,今日仍在玩剪刀石头布。
小姑娘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出了个布,小男孩儿带着平淡的微笑,出了个剪刀,大姑娘也带着微笑,出了个石头。
小男孩儿赢了,伸手轻轻地弹了两个小伙伴的额头一下。
村里的日子如此宁静,每个人都格外的友善,让折礼有些恍惚,这真是传言中的七潭村吗?
他看向非道:“师傅,你有察觉到怪异之处吗?”
非道扫视着平静祥和的村子:“太平静了。”
像是一声叹息。
“是啊,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怎么会传得那么邪乎呢?”
“你还记得烛龙祭灵阵吗?”
折礼露出些惊异的神色,心下疑惑不解:“如此说来,这样的宁静,反倒不正常。”
外头阳光灿烂,后院靠山的小房子里,却没多少光线。
忙碌的医者正沉浸在这悠悠的药香之中,处理着上午采下的新鲜药材。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周昱宁朝门口投去一个平静的目光,手中动作不停:“姑娘,有事吗?”
没错,来者正是晚香。
她倚在门口,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向周昱宁,娇媚笑道:“我听闻东君先生最喜研究二十四毒花,以此为乐,看来传言非虚。”
周昱宁翻动草药的动作滞了一瞬,却仍是埋头苦干:“在下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清脆的笑声如银铃,随着少女的启唇低语,震荡着周昱宁的心。她说罢掩面而笑,并不久留,轻盈而去。
独留下怔在草药架子旁的青年。
“我受故人所托,来取一样东西,物归原主。”
呆立片刻,周昱宁放下了手中的药篓,神色中带出几分失落。
黄昏时候,村里炊烟袅袅,周昱宁忙完药房的事情,便在院子里修葺花草,周夫人在旁帮忙。
洪大夫有点自来熟,早在来时便见着院子里种了不少奇花异草,见周昱宁在院子外头培土,连忙过去同他搭讪,问了好些草药知识。
周昱宁脾气还不错,有问必答,还赠给他几株草药,洪大夫喜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他们谈论草药培育的知识,周夫人便在旁边含笑倾听。
天色稍晚一些,袅袅炊烟升起,周昱宁帮着周夫人做了晚饭,招待几人。
夜色笼罩,折礼帮着周夫人收拾过厨房后,小院又安静了下来。
推开卧房的门,兰舒舒便见昏暗的夜色中,坐在床畔发呆。她点亮烛火,挨到周昱宁身边,平静地问道:“昱宁,你怎么也不点个灯?”
周昱宁温柔地抬头看她,方才的愁绪似乎一扫而空,他伸手将兰舒舒的手握住,牵到怀里:“你来了,就亮了,不用点灯。”
兰舒舒笑着看他。
“昨日的故事讲到哪里了呢?”兰舒舒温柔地靠着他坐下,倚在他宽阔的胸膛,“噢,讲到那为非作歹的石东君抢夺了采药郎的身体,然后呢?”
周昱宁伸手揽住她,冰凉凉的身体,仍旧没有丝毫温度:“然后,采药郎不甘心,他还有心上人,他还要为父亲母亲报仇,他还要治病救人,编写那本还未完成的百草药性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也或许是因为石东君受了重伤,他的魂魄竟压了那石东君的魂魄一头,还获取了部分石东君的记忆,他循着记忆从石东君的尸体上模到一样宝物。”
“因为那件宝物,再加上石东君留下的丹药,采药郎将仍尝试夺走他身体的石东君魂魄打碎,只留下一缕残魂,飘荡在他脑海中,偶尔还能听到他的叫骂声。”
“九死一生的采药郎从山上虚弱地往下走,可等浑身是血的他走到那个能看到村子的山坳上,却看到从村子的方向飘着袅袅的青烟。”
周昱宁的声音轻柔而平静,就像他身上包裹的药香一样,令人安心。
“起火了吗?”兰舒舒阖着眼,轻声问。
周昱宁看向夜色茫茫的窗外:“采药郎连滚带爬地回到村子,心爱的姑娘却已经死在了眼前,然后大火弥漫了整个村庄,他熟悉的长辈、邻居、朋友、玩伴,一一惨死在面前。”
“真惨。”少女如此说道,但脸上却仍旧带着温柔恬淡的笑容,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下,“是谁杀了他们呢?”
周昱宁正要开口往下讲,隔壁传来的骚乱打断了他。
兰舒舒离开周昱宁的怀抱,坐直了身子:“好像是客人们出事了?”
周昱宁摸了摸她的头:“别怕,等过了今夜,他们便会喜欢这里,在村里住下,我们又会多几个邻居。”
“公子,公子快醒醒!老爷不见了!”伴随着护卫的疾呼,众人拉开门,一拥而出。
钱二一面拉扯着衣服,一面冲到父亲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哪还有人影,他急切地跑出来,拎着那护卫的衣领斥问:“你是怎么看的人?!”
护卫跪倒在地:“我就打了个盹的功夫……”
“钱公子,别急,”折礼拉住他,“以钱老爷如今的身子骨,走不远的,这里就两条路,我同师傅沿着村里的路找,你和洪大夫、这位兄弟沿着上山的路找。”
钱二把衣服绑紧:“你说的对,我们这就走。”
“等等,”非道叫住众人,“听。”
浓重的夜色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嚎声,那声音凄厉又充满恐惧,直叫众人寒毛倒竖。
一行人很快便循着那哭喊声,在村子的路上找到了一身泥污的钱老爷。
钱老爷双眼外突,惊恐万状,一面嚎叫,一面瞪着眼看着四周:“怎么会……怎么会……”
“爹!”钱二将他拉起来,“爹,你怎么了?”
钱二只觉怀里瘦骨嶙峋的老头子此时力气大得像头野牛,横冲直撞还要往前冲,折礼顺着钱老爷凝望的方向看去,是白日里兰舒舒所说的钱家住宅。
“钱老爷是不是想回家看看。”折礼蹙着眉头问。
钱二抓着父亲的胳膊,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漆黑的夜色中:“这黑天半夜的……”
四面的灯笼应声而亮。
众人惊了一跳,才发现路边的树枝上不知何时挂了一溜白灯笼,连带着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了一个。
折礼身边立马挤过来一个人,是洪大夫:“这这这莫不是……白事里用来引亡魂的灯笼……”他不自主地伸手抓住了折礼的衣袖,瑟瑟发抖。
他顺着那灯笼回转身,又是一声尖叫,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吱哇乱叫。
众人回头,周昱宁的屋前,也挂了盏灯笼,可那灯笼奇怪,是飘在房顶,更古怪的是,细看之下灯笼旁还有一张脸。
钱二同那护卫也是吓得够呛,折礼心下慌了一下,仔细一瞧,那脸生的眼熟,脸上嘲弄的笑意更是叫人咬牙切齿,可不就是晚香?
果然不多时,晚香便提着那盏白灯笼飘飘然落在众人面前:“好热闹呀。”她将那灯笼提到洪大夫面前,贴着他的脸,吓得他趴在地上求神拜佛。
钱二抱着他爹直喘大气,护卫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几分血色,伸手拽了好几下才把洪大夫从安全的地面拽起来。
“洪大夫啊,这种时候求神拜佛可不管用,求我这个仙子倒还有用些。”她吃吃地笑。
洪大夫惊魂未定,带着哭腔回道:“仙子……仙子你可消遣小的了……小的魂都掉一地了。”
“几位,出什么事了?”从苍茫的夜色中传来兰舒舒的声音,众人回头,她披了件斗篷,从家宅的方向走来,旁边是提灯笼的周昱宁。
钱老爷瞧了她和周昱宁,发作得更加厉害了,浑身都在抖动,试图退到更远的地方去,嘴里断断续续地喊道:“是他……是他……救命……救命……”
钱老爷死死地瞪着周昱宁。
“爹……”钱二连忙抱住钱老爷,一脸担忧,试图唤醒他几分神志。
与钱老爷的应激相反,周昱宁神情很平淡,将灯笼提到半空,借着光亮看向钱老爷,眸子里清清冷冷,从怀里掏出一株干草:“喂给他吧。”
洪大夫接过那草药,瞧了钱二一眼,慢吞吞地将那草药在手心捻碎了,背对着周昱宁:“周公子,这草药我从没见过,不知叫什么名字?”
“枭蓝。”周昱宁回道,“数十年前,家父曾偶然在山中寻得此物,移植于家中,少量食之能使人精神焕发。”
“噢,竟还有如此的奇药吗?”更像是洪大夫随口的搭腔,他谨慎地喂了一点点草叶子给钱老爷,没想到竟是立竿见影,钱老爷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身体也逐渐软了下来,疲惫地阖上眼,竟慢慢地咀嚼口中的草药。
“当真有奇效。”洪大夫欣喜地说。
晚香站在外围,抱着胸像看戏似的,笑得高深莫测。
周昱宁提着灯又近了半步:“有用就好。”
折礼耸着鼻子嗅了嗅:“好似有什么香味,怪好闻的。”
钱二、洪大夫、护卫也嗅了嗅,氤氲的香气令人浑身舒畅,好似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一般轻松,叫人沉溺其中。
“大约是这兰草的香气。”周昱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遥望夜色,“七潭村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比外头要清静许多,几位何不,留在此处呢?”
充满蛊惑的声音自空濛传入耳中,几人像得了什么恩典,又像终于想起了这趟旅途的目的,如迷途知返。
“周大夫说的对,我们是该留在这里。”把父亲放在地上,钱二站起身,微笑着说。
洪大夫和护卫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我也想留下。”
“是啊,这样的世外桃源,谁会不想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