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旧俗,青声的金身便如同坐化一般,由非道带领弟子送入掌门既定的陵寝之中,自有守墓之人安置。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弟子们逐渐散去,非道遣走百善,让他把折礼一并带回。
走到半路,折礼仍觉不妥,便使出尿遁大法哄骗了百善,让他先走,自己又偷偷溜回了陵山。非道已不在山门之外,兴许是回去了。
黑灯瞎火,又是在墓地这样的地方,折礼有些胆寒,循着路哆哆嗦嗦往回走,待他瞧见非道的影子,便如瞧见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追了上去。
非道的状态有些奇怪。
折礼追了片刻,发现非道步伐不似平日稳重,有些虚浮,偏生他走得很快,折礼实在是追他不上,这黑夜里,他也害怕出声,便只能不远不近的追着。
心神不宁、身体不适的非道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的小尾巴,只管迈着虚浮的步子绕过聆心殿。青芜山极大,在聆心殿后有一处设有结界的园林,名为知意园,是历代掌门和亲传弟子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
进入此地的信物,也就是非道以及亲传弟子腰间的玉璧。
非道晃晃悠悠地进了园林,折礼走着走着,眼前景色骤然变换,一回神仿若置身仙境,林中莺啼鸟鸣,月光倾泄如瀑,灵气氤氲。石道微微湿润,再往前走,有一处温泉,水青白,水汽弥漫。温泉旁有一处亭子,再往远处是一处院落,外墙的桃花樱花徐徐开放,幽静而美丽。
折礼恍惚地往前走,突然听到谈话声。
“人固有一死。”一个清朗又带着些浑不在意的年轻男子声音,发出一声喟叹,“看到你如今这样,他也该放心了。那凤禅虽然可恶,却也算帮你立了威,今后青芜,还有何人敢不服你?”
“……”
“你此时感觉如何?”
“还好。”是师傅的声音。折礼竖起耳朵,师傅的声音有些疲惫。
那人从凉亭的长椅上坐起,架着一条腿:“让我瞧瞧。”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向非道的衣领探去。
“不必了。”非道挥开那人的手,兀自闭目养神。
“那就算了。”那人慵懒地收了手,打了个呵欠,忽然以折礼无法看清的速度用左手摁住了非道的左手,非道抬右手去阻他,又被他挡开。
那人极迅速地抓着非道的手便将他翻了个身,悠哉地说道:“趁人之危确实不错。”
非道还欲挣扎。
“别动。”那人死死摁住非道,“你若再催动灵力,怕是得多修整些时日了。耽搁了乐掌门处理门中要事可不好。”
非道受此掣肘,倒也确实收了抵抗的心思,只叫他放手。
那人便放开了手,扯了非道的外袍。月色下,本该光滑白皙的背上,是数道发出血红色暗光的纹路,游走在非道背上。
男子沉默地瞧了半晌,躺了回去,非道不快地拾起外袍披上,默不作声。
那人神情有些凝重:“我那时便同你说过,强行化境,于某些人而言,会走火入魔,于你而言,就不止是走火入魔这么简单。”
见非道并不理会自己,他又兀自说道:“这才不过多久,你便弄成这样,真是神仙难救寻死的鬼。”
略带埋怨的话语中,也带着些许责备。
“不强行打破瓶颈,又怎能接下青声留下的重担。”非道毫无波澜地合了外袍。
玄衣男子握了拳撑在下巴,叹了不知几口气:“你这般任性而为,便是接下这个重担,又能担当几年?”
非道默了默:“就到下一任掌门能接任之时。”
“你……”玄衣男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树林中,折礼蹲在草丛里,远远地瞧着那二人,他隐约能瞧见非道背上的东西,却也瞧不真切,听到二人说话,也只听到只言片语。
或许挨得再近些能听清楚,折礼想着,便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
“谁?”感受到气息,非道寒凉的目光向折礼处扫视而去。玄衣男子动作更快,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亭中。
折礼打了个激灵,转过身,玄色长袍赫然在眼前,在月光下,隐隐有光华流转,那人咦了一声。
折礼抬头看去,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猛然放大在眼前。那人正弯下腰看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看,毕竟眼前这人,空荡荡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
“啊!!!”折礼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非道身影一闪,落到那人身边,毫不留情地伸手把他格开,将折礼抱起。
那人毫无防备被非道这一挤兑,踉跄了一步,空荡荡的面具凝固了一般望向非道,眼见着他抱了折礼飞回亭间。
半晌,那人才怀着难以置信的复杂心情回到亭中,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非道。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友爱同门。”那人从两鼻喷出凉气,阴阳怪气地说道。
见非道并不理会他,只顾着照顾那晕倒的孩子,他又凑了过去:“咦?是苏家的遗孤,你那个小徒弟?”
非道摸了摸折礼的脉:“倒是忘了,他如今也能进的来这里。”
那人目光落在折礼佩戴的安魂珠上,俯下身好好的打量了一番:“真是件好宝贝,怪道青声要替你收他。”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折礼:“只是为何……他没有修习法术?”
非道的目光落在折礼身上:“他不想学。”
那人站在非道身后,默默地瞧了非道半晌,说道:“苏家的孩子一向秉承血脉,天资过人,青声当不会放任他不修行法术吧?”
“你怀疑是我不教他?”四周的气场毫无疑问是冷了些。
那人摇头叹气,兀自踱到椅子上坐下,瞧着温泉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幽幽说道:“旁人或许会这般揣测,可我却相信,你准他不修行,单纯就只是你认为自己护得住他,你想让他活得无拘束。我又怎会不懂你呢。”
两人的情绪一时间都有些低迷,末了,那人叹了口气:“我已在泉中布下法阵,再加上你身上的天冶瑶芳能汇聚灵力,每日在泉中打坐,有利于压制你身上的蛊。”
“多谢。”非道回道。
那人起身整理衣袍:“虽不免唠叨了些,我还是要提醒你,量力而行,若还有需要帮忙的,便书信与我。还有那乐谱,那两首曲子应当不难。”
非道侧首,余光中那人唤出一只榕树叶大小的血蝶,那蝶扑扇着翅膀,落在非道手背上。
“星阑。”非道出声。
那人停下步子,带着些笑意回头:“倒也别太感动……”
“若无必要便不要来往,毕竟你我身份特殊。”
叶星阑脸上的笑意凝滞,冷哼道:“你道我愿意来么,今后你便是死了,也莫来求我。”他话闭便消失在亭中。
非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背那只蝶已化开,稍微有些磷粉沾在小拇指尖,那是血蝶的印记,如若还需与叶星阑通信,便召这血蝶传讯即可。
把折礼抱回房间,非道来到书房,默立良久,他伸手从落灰的架子最里侧,取下一个精致的木盒。他将那木盒陈列于桌案之上,拭去灰尘,拂袖打开。
月色下,一支流动着淡紫色光芒的长箫静躺于盒内。
“凤箫声动天下,玉壶光转乾坤。”一转眼,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踏月长歌,饮酒作乐,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却早已血溅无根谷。苟活之人,又能有一日片刻的安宁?
都早已是物是人非。
非道封上盒子,重新放回那不起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