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的后脖颈很敏感呢!”

  站在嘈杂的街头, 沈袭京却一瞬间觉得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能听见对方说。

  “重新介绍一下..”

  那么之前的自我介绍算什么?谎言?

  这一刻他便想起了段楚彧之前给他的警告。

  ..

  “袭京,你可能刚跟他接触,还不了解他, 他非常懂得怎么招人喜欢,惹人爱怜,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和事物去达成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可是他在卡兹曼星生存下去的必备技能..”

  ..

  “他是个本该在卡兹曼星上老死的囚徒啊!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首都星呢?袭京,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是个大阴谋!更何况他还精准的勾搭上了你,这必然是蓄意的!你的处境很危险!我吃过他的亏所以好心来提醒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如果你现在还有理智, 就应该立刻把他抓起来押送到国安局!如果他跟你动手, 你就地处死了他也无可厚非!”

  ..

  “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救。”沈袭京低低的说,“那为什么之前要装成..那个样子?”

  果然, 真相揭穿的那一刻他们的谈话必会转回到这个环节来。

  时蔚然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有说过关乎我身份的一个字吗?”他耸了耸肩, 冷然反问,“一切好像都是你沈上尉单方面的臆想,板上钉钉的认为,我是一个需要被搭救的清贫男大学生?”

  沈袭京的表情凝滞。

  “我甚至一度想要自我介绍。”时蔚然懒懒道:“但我记得当时沈上尉似乎..拒绝了我?”

  是的, 那天..他郑重其事的说:你的底细我早就看穿了!

  沈袭京微有恍惚。

  他的确是有那么一些奇怪的狂妄,也正是这些狂妄让他被当成了猴儿一样耍的团团转。

  但他觉得自己不至于被奚落至此, 归根结底, 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呢?

  “怎么?难道我还需要负责揭穿你无聊的幻象吗?你从中获得了身为上等人的满足感,我能获得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时蔚然道。

  说完这番话, 他再次看向沈袭京, 本以为这番尖锐又充满了讥诮的言论会让这位尊贵的常胜贵公子宛如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发怒, 可事实上却没有。

  沈袭京静默的立在那里, 眉峰死死的压着眼眶,于眼尾留下深深的阴翳。

  时蔚然怔了怔。

  那一刻,他心里有些空落。

  难道是说的话,太过伤人了吗?

  可他陈述的一切都是事实。

  “看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沈袭京慢慢的笑了一声。

  ——知道一切的出发点都是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笑极了。

  他嗓音喑哑,像是破碎的大提琴,“我在你那里的形象应该是个天大的傻子吧?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无所谓我们以后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他箭步迫近了时蔚然,一把抓住了银发青年的手腕。

  他的腕骨还是那么纤细,皮肤冰凉似玉,此前碰一碰好像都会露出一些如含羞草一般的柔软神情,此刻,那些反应却荡然无存,对方平静又从容,身体都没带动一下。

  沈袭京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份怜惜变成了最无用最廉价的存在,实在是应该抛置于脑后,枉他之前还对段楚彧的警告那么嗤之以鼻,那么笃定的选择相信时蔚然..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所以,你是怎么从卡兹曼星逃出来的?”他一字一句道,将时蔚然的腕部皮肤捏的微微凹陷下去:“越了狱还敢这么在我面前自由来去,你可真是个嚣张至极的罪犯啊!”

  最后几个字被他重重的咬在唇齿间,如有千钧重,时蔚然终于听出了他的愤怒。

  果真是很讨厌下等人啊。

  这时,沈袭京兜里的终端机响了起来。

  他一手控制住时蔚然,一手掏出了终端机,发现来电显示是「段楚彧」。

  这次,沈袭京没有拒接。

  “喂?”他当着时蔚然的面,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对方的脸,一面接通了来自段楚彧的电话。

  “袭京。”段楚彧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能听得出来他在努力的压抑自己的迫切:“我看到市中心的监控了,我跟你说的那位危险人物似乎已经现身,你千万别松手,现在星际警察已经集结赶往你所在的地方,这次决不能再让他跑了!”顿了顿,他的语调变得轻快自得,“这次如果有一等功,我一定带上你的名字,咱们弟兄两个一起升官加爵。”

  “知道了。”沈袭京面无表情的掐断了电话,眸光森冷如刀,他从时蔚然的眼底看到了轻视和嘲弄。

  “你知道我在跟谁通电话?”他问。

  “抱歉,连你们的通话内容我都听的一清二楚。”时蔚然的目光看向别处,似乎是在欣赏着周围破败的繁华。

  “你在我这里装内置窃听器了?”

  “不,纯粹是耳朵好使。”时蔚然撇撇嘴,冷笑:“你们这些首都星人果然才是利益共同体。”

  “少倒打一耙了。”沈袭京努力的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凶狠一些,“星际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不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时蔚然不以为意,他轻声叹息,似是在感慨什么旧事,“同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沈袭京微有诧然。

  他默了两秒,终究还是没忍住,“你跟段楚彧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现在问这种问题合适吗沈上尉?”时蔚然笑出了声来,眼底却没半点笑意。

  市中心的摩天大楼顶端有一面大钟,在地面上的一切遭受暴力荼毒时,高处的景观却完好无损,按部就班的走着,仿佛与地面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时蔚然翘首以望,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二十分。

  距离陆山彦预告的时间,还剩四十分钟。

  我可以相信你吗老陆?

  他在心底发出诘问。

  “我没有犯罪。”时蔚然毫无预兆的开口:“你爱信不信。”

  事已至此,他居然还是这副毫无歉疚可言的嚣张态度,沈袭京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银牙咬碎。

  “你犯罪有无不是我说了算,是联邦法律说了算。”沈袭京斩钉截铁道:“罪犯就应该回到罪犯该待的地方去。”

  “听你的意思,我应该烂在卡兹曼星,不该来玷污你们首都星神圣的土地。”时蔚然扬眉,俊美无俦的面容荡漾着邪肆的光芒,他用力鼓掌,“好一个上等人发言!”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三六九等,无非是你自轻自贱罢了。”沈袭京道。

  两人针尖对麦芒,唇枪舌剑的对峙着,殊不知此时此刻,一道带着帽子的黑影自街边闪过。

  那黑影身姿挺括,形如鬼魅,于在路灯后方停驻,深色的风衣紧裹身形,他谨慎的躲开了无人机监控,一手按着帽檐,另一手张开。

  ——掌心里是一块磁吸发射装置。

  他以拇指拉开了栓,发射装置「滴滴滴」的亮起,而后「啪」的径直吸附在了幽灵机甲的残肢之上。

  「砰」一声,火光窜天,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这一晚上,幽灵机甲已经乱放炮不止一次了,损毁了大量的街道建筑,造成数以百计的伤亡,没有人在意这一炮是否来自于幽灵机甲自身携带的火箭炮武器,而是充满了担忧的纷纷看向火光的尽头——几条街开外的首都星法院。

  庭审现场,众人已经与陆山彦僵持了大几个小时。

  这僵持倒也不是纯粹由沉睡的陆山彦引发的,而是在几个小时之前,首都星突然遭受机甲袭击的时候,联邦军部往司法部发放了一条通知,他们需要陆山彦出席紧急救援会议,评估作战方案,要求司法部暂停陆山彦的审讯工作。

  法庭众人面面相觑。

  陆山彦曾是与忒休斯并列闻名的联邦两大元帅预备役,其战斗经验丰厚无可比拟,显然,在联邦军部众人束手无策之时,他便成为了最后的靠山。

  但司法部和军部到底是两个部门,军部任务执行的再好,也半点给不到司法部门。

  相反,司法部门如果不能及时完成任务,全院上下都是要被扣津贴的。

  老法官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一旁的审判员悄悄戳他脊梁骨。

  “已经三进宫了,咱们不能再拖了,一定得把陆山彦的话给套出来。”顿了顿他咬牙切齿道:“我甚至怀疑姓陆的就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军部来掘人,问题是军部的死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老法官思忖片刻,深以为然,决定对军部的通知视而不见,再关陆山彦个把小时,瓦解对方最后的精神防墙。

  就在这时,窗外亮起了金红色的火光,犹如旭日东升般,逐渐变大,直让灯火通明的法庭内部也黯然失色。

  书记员被这光刺的直接拿手挡脸,他喃喃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话音未落,他眼前的大地就被洞穿了。

  陆山彦所坐的位置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大洞,往下是近十米的深渊,没错,地面就是被洞穿了,连同地基一起。

  底部焦黑的灰烬之中,还散落着尚未熄灭的火光,明明暗暗,宛如一条藏在地下的蜿蜒赤蛇,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将整个法庭灌满,将所有搞文书的部员们都弄得呛咳不已,眼泪直流。

  然而老法官却顾不上这些,他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疾步迎上去。

  “陆山彦呢!!陆山彦人呢!!”他声嘶力竭的吼道。

  “法官先生!!陆山彦他他他!!被炮弹炸没了!!”书记员在浓烟的另一头哭丧着脸道。

  “什么叫炸没了!!什么叫炸没了!!”老法官目眦欲裂,气急败坏道:“他在我们这里受审!!我们得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啊!!为什么会有炮弹!!保安呢!!”

  一群人朝着那焦黑的窟窿包围过去,伸着脖子张望,甚至有胆子大的用吊绳吊着放下去找人。

  然而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东西能在炮弹的直击下存活,陆山彦怕是早已化为齑粉,灰飞烟灭了。

  “完了。”老法官哆嗦了一下,颤声道:“这下军部问我要人可怎么办啊..”

  “不然..不然先把陆山彦的个人信息解冻,至少让军部看见..我们已经在处理了,拖延一下时间也好啊。”旁边的审判员也说不利索话,“而且陪审团对我们好像已经非常不信任了..”

  三进宫都没审出个所以然来,被审人员如今还出意外身亡了,他们的公信力真是直线下降,越看越像是他们在设计陷害陆山彦呢..老法官抬眸觑了一眼远处早已对他们横眉冷堆的陪审团们,「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撤案,立刻撤案!”他咬牙道。

  那厢,路灯下的风衣人抬起了帽檐,露出一张性感深邃的面孔,老校长扯了一下唇角,看着终端机上收到的十几条通知。

  他的各种权益项目纷纷解冻,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信誉恢复到了活动状态。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

  AI程序处理「信誉抵扣」的效率很高,时蔚然的身份信息应该很快就会被从黑名单里释放。

  “阿蔚,可千万别在这最后二十分钟被人抓走了..”陆山彦低声道,紧紧的握住了终端机。

  ——

  喧闹嘈杂的街头,废墟残垣随处可见,车流在远处被封锁线围堵到水泄不通的地步,时蔚然的四周反倒很空,空到只有塞壬号,和沈袭京。

  时蔚然想,自己现在应当是该不管不顾的掉头就跑的。

  一旦被段楚彧抓到,就会重蹈几年前的覆辙,回到卡兹曼星则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将堕回无望的尘埃之中。

  可他私心却不是很愿意这么做。

  他在卡兹曼星跑够了,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更何况跑的话..岂不是证明他心虚。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所以他并不想在沈袭京面前表现的心虚。

  时蔚然复又抬头看着高处的钟刻。

  十一点四十五。

  他听见沈袭京又接起了电话,终端机的那头传来段楚彧兴高采烈的声音,告知沈袭京星际警察已经抵达了现场,正在往封锁线内部过来。他甚至还听见段楚彧在怂恿沈袭京将自己拿下,押解到封锁线以外,这样可以让他们的人少走一些路。

  沈袭京没有搭腔,只是这么静静的听着。

  “我承认。”时蔚然在飞扬的烟尘与星火中冷不丁的开口,他握着终端机,看着陆山彦发来的消息,“利用你的感情是我的不对,即便我是迫不得已这么做,其实我也并非半点歉疚也无,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赶来救你。”

  “这又是你的什么话术吗?”沈袭京闪电般扭过头来看他,冷冷道:“你撬开了我的保险库,盗窃了我的机甲,现在说是为了救我,你想让我对你心生感激,还是再次怜悯心疼?”

  时蔚然耸了耸肩。

  “罢了,我们这笔账算不清楚,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段楚彧吧,你可以亲眼看见他把我押上囚车,能帮助你跟段大少爷缔结交情,我这条贱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的柔婉根本维持不了太久,很快又变得阴阳怪气的,沈袭京怒极,他忽而冲上前去,复又拿住了时蔚然的手腕。

  “你少激我。”他一字一句道:“我跟段楚彧不会成为朋友,但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放任你为所欲为,你这逃犯。”

  “我不是逃犯,我再说一遍。”时蔚然说:“我没有罪!”

  “那你敢说你不是从卡兹曼星出来的吗?”沈袭京厉声反问,“没有罪为什么会被流放于荒星!没有罪为什么不敢自报身份,而要遮遮掩掩!时蔚然!你满嘴谎话!还想让我在同一条阴沟里翻船两次吗!”

  时蔚然顿住,他抬眸眺望着沈袭京背后,星际警察出现了。

  距离零点,还差十分钟。

  陆山彦告诉他数据还在传输中,他需要这最后的十分钟!

  “阿袭..”时蔚然阖了阖眼眸,他无法了,低声道:“给我十分钟,我可以向你证明,我真的不是段楚彧口中的逃犯。”

  “十分钟?你又要玩什么把戏?”沈袭京盯着他。

  “只要十分钟,最后的十分钟。”时蔚然摇头,“如果我证明不了,那我束手就擒,毫无怨言,只是我不想被段楚彧抓,我宁可被你抓。”

  沈袭京怔了怔。

  他手中的腕子纤细却坚韧,一如眼前这个人收放自如的性格。

  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到底他想要的是什么?

  沈袭京看不透,更猜不透。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听信对方的哪怕一个字。

  可是..时蔚然身上就像是有蛊,释放出千丝万缕的缠人藤蔓,将他一层层的包裹,困缚。

  到底是谁才是囚徒啊!

  时蔚然觉得自己失算了。

  沈袭京是一座扳不倒的山,一如阶层与阶层之间的云泥之别,终生不可逾越。

  他要为自己的自大和冲动付出了代价。

  星际警察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手中的枪和防护盾在幽夜中泛着冰冷的光泽,犹如卡兹曼星上荒芜空旷的天际。

  时蔚然合上眼,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来自手腕上的拉扯力量。

  沈袭京拽着他冷不丁的掉头狂奔。

  时蔚然吃了一惊,风将他的银色碎发吹拂开来,露出了他近乎失控的诧异表情。

  “你做什么?!”他失声询问。

  沈袭京拉着他一拐闪入了曲折的巷陌,两人在狭隘的墙壁之间紧紧相贴,十指不知何时已经交错着纠缠到了一起,沈袭京牢牢的牵着他,坚硬修长的指骨像是卡楠//枫扣般锁着他的关节,掌心相抵,肌肤接触的面积明明不多,时蔚然却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手心的茧子,还有不知名的血管在搏动,热烈又铿锵。

  男人侧身而立,肩膀抵着墙,灯光尽数被摒弃在外,离得很远似的,他宽阔的身形形成阴影如屏障般将时蔚然遮蔽在后,他警惕的往外看,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根电子烟,叼在嘴里,点燃。

  烟雾消磨着他内心的犹豫不决。

  时蔚然茫然的盯着他坚毅英俊的侧颜。

  “你说的,十分钟。”沈袭京的嗓音沉沉然,“就十分钟,等我吸完这根烟,我就会把你交给星际警察,到时候,你生死自负,与我无关。”他的指尖煞有介事的按了按时蔚然的虎口,“我拉着你,也别想逃。”

  时蔚然的眼眸瞪大了些,而后,笑意上延。

  这家伙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没有后退,相反,则是迎了上去,迫近了沈袭京的后背,朝着男人的后颈轻轻吹了一口气。

  沈袭京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耳廓顷刻间红染。

  他扭过头回瞪,正对上时蔚然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银发青年的脸半边在明半边在暗,五官轮廓显得愈发立体精致,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沈上尉,下次还是别把这么不设防的后背留个我,我真的会克制不住的想要偷袭你。”时蔚然语调微扬:“而且——你的后脖颈很敏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