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在那里站着?”
谢秾帮伏凇卷帘,看着甯阶站在前端微微仰着头,背着手,寂静着,像是一棵古松,伫立着。
伏凇的眼神微暗,旋即她又勾起唇,嗤笑了一声,道:“管他呢。”说完伸手轻轻把身上的鹤氅往上盖了盖,淡声道:“藏岭,起风了,放下帘子吧。”
王沂给了李磷一个眼神,然后推着伏凇回了房间。
谢秾还是有些不放心,李磷轻轻拍了一下谢秾的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有我,放心。风大,进去吧。”
谢秾见此,便颔首转身走进里面。
李磷站在甯阶身侧,看着云海,道:“三天了,该走出来了。”
甯阶眼中闪过一丝涩意,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没有回答。
李磷也不指望甯阶回答,他微微昂起头,继续道:“高笼身上虽流着堕仙之血,但他终究是凡人,寿命有尽。相比意外失命,这个是他的选择。”
甯阶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从开始相遇,他便告诉我他选择了什么结局。只是……临到此刻,心中还是说不出的伤意。”
高笼身上有堕仙之血,灵力修为有限,是以被师门逐出。
他自己或许也伤过,伤资质有限,心中的万千沟壑只能成为虚无。
但后来用整个人生全部奉献在高家村,身边有妻有子陪伴,他可以抚平心中的这道疤,从村头捧起一抔土,随着风扬入地下,坦然笑道这便是他心中的沟壑。
他对自己这平庸的资质释怀,不再成伤。
可,抱负可以真实,但他妻子的命他留不住。
他是在伤。
伤高笼终究还是凡人。
留不住的无奈,比够不到的抱负更令他的痛苦。
堕仙之血,可以疗伤,却不可续命。
想必高笼定然寻过他所能做的种种方法,但鸿蒙临近,生命之鼎骤倾,他只能挣扎而无奈地看着吴烟死亡。
此后,
种种的回眸轻抚、种种的轻语凝笑,皆泯为灰烬,飘入心中,难以清除,也不愿抚去。
如此,
这无处不在的记忆,更容易!
更容易让空气凝为锋利的灵刀。
……每每在呼吸时,这些刀便毫不留情刺入心肺。
无能力为!
痛难自拔!
疯癫狂笑!
……风平浪静。
风也平,浪也静。
可还是在伤。
红尘中的苦楚各不相通。
唯有无可奈何,与君同伤。
沉寂良久,李磷转首看向甯阶,忽道:“经此一事,你是不是突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甯阶怔了一下,随后笑上带着一丝苦意。不过他很快敛去,回道:“听言,李兄,你对前路甚是清晰。”
李磷点头。
他正身望向下方的灯火,道:“守水沉、护人界。”
边说,他边抬起袖轻轻一挥。
遒劲的风在他衣袖下呼啸而过。
李磷坚毅道:“行路难,仍驱节。天下之安,担在我辈。”
甯阶静静听着李磷的话。
等他说完,甯阶抬头应声道:“是啊,天下之安,担在我辈。”
有选择吗?
——有!
在各种无奈过后,能做到的,便是一同丧身,共饮生命之血。
泥销不在又何妨?
我要的就是与你尔侬我侬!1
我要的就是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
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2
毅然决然!
这便是我的选择。
甯阶转头看向李磷,道:“我以为会是王兄过来,没想到安慰我的竟然是李兄你。如今可是对我放心?”
李磷自然知晓甯阶这是在提自己曾怀疑他是魔族之人的事,他坦然一笑:“甯兄的心境经了两次生死,若我再瞧不出,正如砚信兄所言那般,水沉派是要颠覆在我手中。”
甯阶也会心一笑。
李磷这人脾气的确是臭,为人又傲,有时还喜欢端着。
但他为人的确不错。
嫉恶如仇,但也心明意快。
看到甯阶笑,李磷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意。
笑过之后,李磷忽认真道:“对不起。”
甯阶知道他这是在为他怀疑自己的事道歉,于是淡淡摇头:“无事。”
李磷轻轻摇头:“不只是为了此事。刚刚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因为你是仙尊之徒便对你妄加猜测,却没有想过,成为微雾仙尊的徒弟,可是你自己的意愿。”
甯阶反问道:“那承担起水沉派的重担,可是你的意愿?”
李磷怔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
他笑道:“我懂了。”
笑完,李磷看向甯阶,道:“甯兄,虽然我知这会冒犯,但是气氛已然到此,我实不愿错过。不知甯兄你可否愿意回答?”
甯阶淡然一笑:“你问吧。”
李磷道:“假如你是被送上梁陵的世家公子,假如仙尊与其他长老一般不受拘束,那你,可否还愿意成为仙尊的弟子?”
甯阶轻轻一笑,回道:“我便知你要问这个。”
李磷也坦然回道:“仙尊虽是修真界灵阶排名第一,但他太冷了。像凛冬的霜雪,可以欣赏,却不敢久待。”
甯阶没有说话,而是向李磷伸出了手。
李磷定睛一看:
——甯阶的手掌覆满了霜雪,但同时,一只白色小鸟站在雪上。
它没有像其他鸟类飞走,而是在雪中玩乐,一直在扑哧扑哧到处撞雪。
很快它便有些累,便把褐黑色的爪子陷入冰雪之中。
寒风吹过,它不可遏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消一会儿,它的爪子被雪淋湿,刺骨的寒冷不断侵袭。
冷……
好冷啊。
就当李磷以为这只鸟再也忍不住展翅飞离时,这只鸟的确晃动了一下翅膀,但它没有飞走,而是在雪上不断蹦起。
凌跃在空时,两只小爪相互摩挲。
多次下去,它便生了热,然后继续待在冰雪之中。
李磷像是了悟什么似的,抬头看向甯阶。
甯阶收了幻境,微微一笑,正式回答李磷的话:“对我而言,没有这么多假如。就算有种种假如,唯一不变的就是我是微雾仙尊宓沈的弟子。”
“灵兽眷念故地,霜雪不离,静待春来。”
甯阶的眼波微微一动,旋即含满了笑意:“而我一直在我的春天。”
李磷认真道:“你是真的很喜欢仙尊。”
所以不惧严寒,明知后果,也义无反顾。
甯阶莞尔一笑,看着漫天轻雾,伸出手,轻轻感受着风过指隙。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嗯,很喜欢。”
冷又何妨?
甯阶微微收拢衣袖,指骨相磨:“灵兽寒冷还会微微跃起生热。李兄,且不说我师尊一直待我极好,就算寒冷,难道我不会生热吗?”
李磷哈哈大笑:“确实如此。”
情系,风雪亦难断。
李磷见甯阶的心情不似当初那般沉重,便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天冷,早些歇息。”
甯阶微微侧颊颔首道:“我知道了。”
李磷听此便准备再给甯阶一些时间,转身便准备回到舱内。
但李磷刚掀开锦帘,就见宓沈一身清冷地站在阴影处,顺着他的目光过去,透过琉璃窄窗,便见甯阶目光远眺星云。
宓沈对甯阶关心,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多且深。
李磷怔了一瞬,旋即向宓沈躬身作揖。
他刚想开口,就被宓沈抬手制止。
宓沈轻声道:“你去休息吧。”
李磷心下了然,压低声音道:“是,仙尊。”
李磷走后,宓沈抬眸继续看着甯阶,眸中闪过一丝涩意。
刚刚的话,他已经听到了。
李磷……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
不知甯阶是否还记得他们初见。
当自己向他伸出手,居高临下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无人敢辱你。”
年幼的甯阶昂着头静静看着宓沈,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成熟。
良久,甯阶认真道:“我不愿。”
宓沈:“……”
当真是当头一棒。
宓沈虽常年闭关,但他也不是完全与外界断绝联系。
想拜他为师的,四海八荒来求之人能填满整个青东郡。
就算甯阶不知道他的名号,但是他不是没见识过自己的灵力。
相比贫困潦倒、生途难测,有修仙之人相护,定会比独自一人漂泊要容易的多。
可他,
竟然不愿?
不可置信!
宓沈冷脸又些绷不住,忍不住问道:“为何?是我不好吗?”
甯阶倔强而认真道:“仙尊很好。但是,我不愿。”
……
想到这,宓沈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只跳雪在空中搓脚的小鸟。
明明那么怕冷,却不愿离去,固执地等待春风。
宓沈垂在宽大衣袖中的指骨慢慢收紧,发白。
他脚步挪动了一下,他想出去把鹤氅披在甯阶的肩上。
但脚跟仅仅是挪动了一小步,他不知想到什么,倏地停了下来。
宓沈狼狈地闭上了眼睛。
甯阶看着空中不断被风吹散变化的云,眼中晦涩不明。
这些天他的确是在高笼的死感到难以言说的伤意。
但正如李磷所说,那是高笼的选择,身为朋友,他应该为他与吴烟的相拥感到高兴。
所以,只是怅然,是清明。
他真正郁气难结的是杜承的话。
杜承临走前,撒下的青丝,有一部分飘到他的身上。
杜承的声音旋即在他耳边响起
——甯小仙君,听闻微雾仙尊起名偏与现世、眼前之物。
清雕斗胆,敢问仙尊佩剑苍璧取名何如?
另,魔物与王返合作一事定有疑处,望小仙君小心为上。
甯阶敛去深思。
不知为何,他总觉高笼与杜承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想到这,甯阶从怀中拿出他已喝尽盛着高笼血的琉璃瓶,放在月光下,细细摩挲。
眼中一片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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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2 《我侬词》——管道升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