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昱微微一笑：“看来如我想的一样，你的确早就清楚我的身世。”
“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祖上留下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蓝翠低声喃喃着，少顷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楚昱，眼神中有些东西却已经不一样了，隐约带着敬畏道：“好，既然是尊上开口，那我这就让人将那东西取来。”
说完就唤来近卫吩咐了两句，待其退下，蓝翠便立时整装肃容面对楚昱，神色间早已再无懒散，但他刚要开口，门外却又匆匆走进来一位侍女，她自是不敢直视厅中众人，一路都低着头快步走到蓝翠身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蓝翠一开始还算镇定，可听到后来却再也绷不住架势了，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咬牙一脸郁闷地恨声道：“你就让他过来咬死我好了！”
侍女哪敢就这么去回话，于是只得劝道：“君上慎言。”
“怎么了？”楚昱颇觉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我的一些家事罢了。”蓝翠耷拉着眼角，模样无精打采地，映衬地一身金银玉石都黯淡了不少。
“哦？你已经成家了吗？”楚昱微讶道：“恭喜啊。”
“也不是那个意思……”蓝翠闻言看向他，觉得眼前人也不是如他想的那般，突然便脱胎换骨，变成完全不可亵渎的存在了，因而这会儿心态放松下来，忍不住便抱怨道：“都是我手贱，非要琢磨上古的注灵器物，结果给自己搞出个祖宗出来。”
“注灵？”重苍挑眉道：“可是用活祭之术炼成的法器？”
“妖主果然博古通今，的确如此，但这活祭之术早就是禁法了，我自然不可能去做。”蓝翠叹气道：“只是我无意得了这样一件上古的器物，却始终不能破解它的用途，于是便突发奇想，想着能不能逆向操纵，将器灵再次提炼出来用在他处，可谁想到……”
楚昱每次听蓝翠说‘突然有了个想法’这句话，都会有不好的预感，而每次发生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预感。正因如此，当初在朱雀族时，他才常常与蓝翠意见不合，以致最后，觉得“才华”得不到施展的蓝翠愤而出走他乡。
所以此刻听到这里，他就已经猜到结局了，无奈道：“你该不会将被活祭的魂魄给炼出来了吧？”
蓝翠话到此处已经无语凝噎了，他点点头，双手掩面痛心疾首道：“不光如此，他现在还天天在我府上白吃白喝……已经住了好多年了……周围的妖怪都以为他是我早年在外边犯错留下的私生子，当面不敢说但背后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这么声名扫地了啊！”
楚昱：“…………”
重苍：“…………”
“怎么会被认为是你的私生子？”楚昱莫名其妙，他以为如此强势的器灵该是样貌十分成熟，但看蓝翠的控诉却并非如此。“难不成……”
“那个，太|祖爷爷……太子还有妖主大人。”蓝和雅早在侍女进门后就已经坐立不安了，这会儿听了这些更是面如土色，忙道：“小辈突然觉得身体不适，眼下就先行告退了……还望诸位谅解。”
说罢就火急火燎地往外溜去，但他刚跑出去没多远，就正撞上一个模样七八岁的小孩，蓝和雅暗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左右望望已经无路可逃，于是只得闭眼认命地杵在了原地。
小孩长得粉雕玉琢，但眼底却透着莫名的沧桑，他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子，嘴里还嚼着东西，见到蓝和雅，便抬起头来含混地对他道：“啊，这不是小雅吗，正好把这个种子拿去种了吧。”
说着就从嘴唔唔唔里吐出几粒山楂籽。
“谢谢……谢谢老祖宗。”蓝和雅颤抖着双手接了，完了后还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好不容易把小孩哄得心满意足了，才终于得以脱身。
“又做了一件好事啊……”小孩望着蓝和雅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唏嘘道。
然后就晃晃悠悠地朝花厅走去，一踏进门槛，众人的目光就齐齐朝他看过来，小孩还不明所以，蓝翠就已经勃然变色，飞快冲过去把他手里的木盒子抢了过来，急切道：“啊啊啊啊啊——蓝赋你这个小兔崽子，谁叫你擅自动这盒子的！你没打开看吧！？没把东西弄坏了吧！”
叫蓝赋的小孩脸上毫无波动道：“我好心帮蓝翠送东西，蓝翠居然不领情啊。”
“谁叫你送东西了？”蓝翠怒道：“你给我马上回去面壁反省！”
蓝赋依旧纹丝不动，但却是悠悠抬起了一根手指。
“啊！”蓝翠惊叫一声，立刻抱头，但嘴上还不忘继续色厉内荏道：“你看好了啊！今天还有客人在呢，当初答应留下你时是怎么说的，你别太得寸进尺了啊！”
“我开玩笑的。”见他这样，蓝赋就放下手道：“蓝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会跟你动手呢。”
“你……你你知道就好。”蓝翠闻言直起身，屈辱地整了整衣襟，满脸写着不忿。
蓝赋却已经将目光转向楚昱和重苍，问道：“又是你的老家亲戚吗？”
楚昱站在一旁，勉强才将嘴角抬起的弧度压了下去，对蓝翠开口道：“就是他吗？”
“没错……”蓝翠自觉把脸都丢尽了，但现下还是强撑着，对蓝赋呵斥道：“这回不是老家亲戚，你还不赶快叫人！这是朱雀族的太子楚昱，旁边那位是妖主大人！”
“啊，楚……和妖……唔，你们好，我叫蓝赋，是蓝翠的儿子。”
“跟他们不用背这套说辞！”蓝翠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而看到此情此景，楚昱也总算明白周围妖怪的误解都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不管，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蓝赋颠颠地跑到蓝翠脚边仰起脸道：“蓝翠快给我钱，我要出去玩！”
“行行行！给你给你，这些够不够，全拿去吧！”蓝翠气冲冲地从袖子里掏出一袋叮当作响的东西，塞给他道：“不花完不要回来！”
“好哒~~”蓝赋故意拖长了音调，但语气其实还是毫无波动，拿了袋子就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等他走远了，蓝翠才在原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仿佛灵魂被掏空。
楚昱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调侃道：“他的境界已经在大彻态的顶峰，随时都有可能突破到终焉，蓝翠，你捡到宝了。”
“唉！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就是个任性的小孩而已，还能指望他回报我什么吗？”蓝翠摇摇头，把手里的木盒递给楚昱道：“你且看看这盒中东西有没有缺损吧。”
见到那木盒上面雕刻着的重重封印纹路，楚昱立刻神情一肃，把手中的金乌蛋递给重苍，不理会它立刻就发出的嘤嘤动静，只郑重地将木盒接了过来，在两者接触的刹那，便见金光闪过，木盒内突兀地发出咔哒一声，下一刻盖子就缓缓自动掀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事。
那是一支略显陈旧的卷轴，楚昱伸出手指在上面默默摩挲了片刻，之后却并未展开它，而是将其取出，收进了怀里。
蓝翠见状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道：“外界的追捕令还没有撤，我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你们若是有什么不便，大可以在我府中避一避风头。”
楚昱点点头：“那便叨扰了，我的确还需在天枢城逗留一段时日，且事关重大，至于详细情况我改日自会跟你讲明。”
“好，那我叫侍女为你们准备住处，你们是要一间还是——”
“两间。”楚昱抢在重苍开口前温柔笑道：“谢谢。”
重苍却是不悦地蹙眉道：“我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哦？是么。”楚昱漫不经心道：“那不是正好吗？”
重苍：“…………”
怀里的金乌蛋还在不停挣扎，重苍黑着脸把它递还给了楚昱，楚昱动作轻柔地接过来，摸了摸金乌蛋的蛋壳安抚道：“好了好了，某棵梧桐本就矜贵，能让你在他身上待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是给你天大的脸面了，你怎么还能不高兴呢？”
重苍：“…………”
蓝翠则在一旁困惑不解：我们这里有梧桐树吗？？？
……
……
是夜。
楚昱挑灯坐在塌前，他身上披着大氅，里面只着一件薄衫，随着他的呼吸，流畅而精悍的肌理在布料下的每一分细微起伏都被衬得十分清晰，而金乌蛋就被放在他的腿上，楚昱一手托着下巴，时不时将惬意的金乌蛋翻个面，但目光却盯着烛火飘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他才动了动，放下胳膊，视线投向门口。
那里开了一条极小的缝隙，就像是被夜风不经意吹开的，但楚昱却知道不是，他循着那股冷香味侧过头，鼻尖却差点擦过重苍的下巴，他登时怔愣了一下，而放在重苍眼中，这就是不好直言的默许了。
于是他手掌抚摸上楚昱的侧颈，几乎是轻易就覆盖住了那整块柔滑的皮肤，然后他俯下身，吻了上去。
同一瞬间，楚昱却反应过来，攥拳猛地发力击向重苍，但还是晚了一步，重苍早有预知般地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就天旋地转，把他压在了塌边的软枕上。
而金乌蛋则被膝盖轻巧一拨，轱辘辘地滚到了一边。
“你他妈……唔……”楚昱瞬间的爆发力是惊人的，被重苍死死按住的手腕在发力的那刻鼓起道道青筋，重苍毫不意外，如果不是自己眼疾手快的话，这里面蕴藏的力量恐怕会叫他立时胸骨碎裂，但此刻，补天玉这个变数却能叫他稳稳胜过楚昱一筹，于是迎着楚昱转瞬变得惊讶的目光，重苍的舌尖便长驱直入，侵占他的牙膛。
漫长的十几秒过后，楚昱在近乎窒息的亲吻中终于手脚发软，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瘫在榻上任由重苍作为，但重苍这时也抬起了头，突然道：
“对不起，楚昱。”
楚昱微喘着气，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就是这么跟我道歉的？”
“对不起……”重苍却再次低头堵住他的唇，一片寂静的室内，急促的喘息响彻在彼此之间，楚昱好几次忍不住从鼻间发出难耐的哼声，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就只是因为单纯的欢愉，总之在一片麻木的混沌当中，他听到耳边不断传来男人沙哑的呢喃声：“对不起，楚昱，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
楚昱骤然睁开眼睛，正撞入重苍充斥着复杂感情的目光中，他从未这般情绪外露过，楚昱一时怔然却又觉得好像都在情理之中，甚至里面唯一能轻易辨别的就是深切的情意，而剩下的……则是夹杂着欲望、痛苦、内疚以及许多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种种。
这种眼神楚昱并不陌生，最后一次见却是在六千年前。
“为什么……”楚昱轻轻抚上他的脸，垂眸道：“为什么还是你呢……你总是这样，让我说不出决绝的话……阿紫……”
重苍艰涩道：“我不是——”
“我知道。”楚昱打断他：“不是现在的阿紫，是六千年前我在穹屠山顶认识的梧桐树妖，是我至今唯一还没失去的故人。”
“……但从向生魂井许愿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我自己不再是了。”重苍嗓音微微颤抖道：“那对我来说虽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回忆，可到了最后，我却已经没办法继续背负着它走下去了，所以我只能成为另外一个人。至今为止……我作为重苍的岁月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曾经身为阿紫的岁月，我一度不知道自己是谁，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所以我必须挣扎、反抗苍天赐予我的命运，我不愿为你开花，因为我内心知道我们曾经相爱，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就是命运拿来摆弄我的绳索，我必须挣脱它……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楚昱，我爱你，胜过一切，那就是我的宿命，我不能逃脱，也不想逃脱……”
楚昱默然了片刻，半垂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轻声道：“那现在的阿紫其实是……”
“我不想骗你。”重苍低沉的腔调就像石碑上铭刻的久远史诗，带着不可言说的厚重意味：“现在的阿紫的确只是一个象征欲望的化身，只不过它所代表的，就是我自身欲望的投射。”
“它的一举一动都是出自我内心深处原始意识的影响。”
“…………”
一切刹那间豁然开朗，楚昱终于明白，从他在冥央宫大殿的屏风中初遇“阿紫”的那一刻起，这个画中树对他那种天然的好感和依赖究竟是什么——就是重苍被压抑的、被摒弃的所有非理智的、无意识的本能、冲动和欲望。
所以它没有善恶观念，没有是非，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取悦自身，它永远不会反省，只会索取，它受到欲望那一面的思想支配，而那个思想的来源就是重苍，但这种现象的最初，就连重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对不起，楚昱。”重苍又一遍念着，尽管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发自内心的，还是现在养成的这个通晓世事的人格让他如此说的，因为他想取得楚昱的原谅，想和楚昱的关系更近一步，想要互相爱慕、想要毫无间隙地相处，想要得寸进尺，甚至是交|媾……为此哪怕说谎，哪怕欺骗自己也在所不惜，因为拥有理性，其实就是拥有卑鄙的开始，任何生灵都不能避免这种无意识的自我欺骗。
“没什么好道歉的。”楚昱半晌才有些恍神道：“我那时就说过不恨你，现在也是一样，我只是……只是有些无法释怀而已。”
楚昱脑中一片浑然，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但吐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他却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楚昱……”重苍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
“他……不……没什么。”楚昱一张口便察觉出自己失言了，他那种迷茫的神色顷刻褪去，须臾就又变回了寻常冷静自持的模样，推开重苍，起身坐了起来。
抱起一旁从刚才起就在打滚耍赖的金乌蛋，楚昱轻声诱哄着它，但目光却是涣散的。
重苍当然察觉到了，他若是识趣此刻就该安静如鸡，但他偏偏不知道从哪根反骨上生出了不依不饶来，走到楚昱面前，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楚昱。”重苍的态度陡然变得强硬。
“那你有将所有事情全都告诉我吗？”楚昱头也不抬，但说出的话已表明了寸步不让的立场。
重苍呼吸一窒，却是陡然明白过来，楚昱说的是他对补天玉情况的隐瞒。
这一刻，重苍内心酸楚与不知名的怒火一同交织，最后开口道：“你在想雾隐，是吗？”
“他对你的心意，你刚刚才明白过来，是不是？”
楚昱的身躯倏然一震。
冷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在楚昱脸上，在室内良久的静寂过后，他突然开口：“没错，因为我发现我对你过去背叛的无法释怀，恰恰和他对我的恨意异曲同工，所以才会顿悟，你满意了吗？”
“！！”
生冷的话语下，潜藏的却是曲折回环的暧昧告白，巨大的惊喜砸在重苍心头，竟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倒是楚昱先动了，他把渐渐安静下来的金乌蛋放在一边，用大氅盖住，然后站起来，伸出手掌按在重苍胸膛上，微微仰头看着他道：“现在呢，你在想什么？”
重苍的喉结动了动，嘶哑道：“我在……想你。”
“想我什么？”楚昱的手一路上移，最后竟是扣在了重苍的咽喉上，若是他想，那现在就可立即取了重苍的性命。
可这种危险的姿势却并没有叫重苍退缩，相反，他往常沉着冷淡的气势在此刻瞬间化为乌有，残留下来的只有暗藏凶狠的侵略，一字一句道：“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你的全部，想吻你，想把你拆吃入腹，和你水乳交融……呃嗯！”
一声闷哼打断了越来越过分的言语，楚昱将一丝精气注入到了他的体内，沿着周身经脉巡视了一圈，最终在不停酝酿出爆裂力量的补天玉处停了下来，他缓缓收回精气，睁开眼面对重苍道：“如果我不问，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忍着吗？”
“就一直忍到不能再忍为止。”重苍深深凝视着他：“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有吗？是你太容易满足。”楚昱说着，就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自己跨坐上去，居高临下道：“知道之前我为什么不让你和阿紫碰面吗？”
重苍早已无法思考，只是循着他的话意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生魂井的许愿者，而生魂井真正需求的是你的魂魄，所以你最后会死在自己许的愿望上，也就是我。”楚昱慢慢低下头来，近到马上就要触到重苍的鼻尖：“但自从你再次遇见我开始，曾多次遇险，生魂井却都没有趁机下手，因此我猜测……症结或许就在阿紫这里，生魂井想要的是完整的你。”
欲|念燃起在每一分气息交缠间，重苍简直恨极了楚昱此刻的冷静，他眸光闪动道：“但我早晚要融合它，尤其如今补天玉在蚕食我的真元，我需要尽快取得本体的控制权才能与之抗衡。”
楚昱眯起眼：“你还能撑多久？”
“最多二十一日。”重苍低低道。
话落，楚昱却突然低头吻住了他，热度一触即分后，楚昱解开了衣带。
重苍霎时身躯紧绷，嘴上却道：“你不是一直不愿如此吗？”
“你要搞清楚。”楚昱在上面傲然睥睨着他，道：“这不是奉献，而是我的恩赐，你亏欠我两世，余生要慢慢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啦，下一章就是一夜过后了，不用想，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