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仙君,烦请在这边稍等,我这便去请校长。”
小鬼差把几个人留在一进门的正殿大厅里面,要说谛听的审美还是可以的,学府内部书卷气十足,明亮而庄重,颇为肃穆。
只剩下三人时,陆维羽对凤岐道:“刚才真的是谢谢你。”
“你不是已经道过谢了?”凤岐笑笑。
“这次比较正式。”
“哦。”
“既然你跟了过来,是不是就代表你已经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
凤岐点点头:“大半吧。”
“那……你知道九幽在什么地方么?或者,出门往哪边走可以到那里。”
凤岐瞧着陆维羽,笑了:“知道。”
没料到对方答得这么干脆,陆维羽楞了一下,正待说话,有人自旁侧走了出来。
陆维羽本是对这位性格怪异又神通广大的“师父”抱有很大的好奇,或者说是想象。以为会是何等的仙风道骨,不料却只是一个容貌极其普通的中年男子,容貌看上去四十几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玄色的袍子,长发挽起,斜斜一根木簪插在发髻上。很瘦。唯一有些特色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很漂亮,极容易叫人忽略他平凡的五官,而被双目吸引,而且这双眸子看上去有些奇怪,就像是被蒙了一层薄膜,有点混沌,可一旦对视就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
当你在一个人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会被窥视,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羽儿,你去了这二十几年,为师清闲了不少。”谛听自口袋中取出一张卡片,墨绿底色,暗红文字,读不出什么意思。
陆维羽定了定神,接过举到身前的卡片,“您……您好,我是陆维羽。这是?”
“你同前世生得一模一样,为师自是认得你,这张卡片你收好。”
“……这。”陆维羽犹豫一下,接过卡片。看来这个天降师父也还是有靠谱的时候,一见面就是一份大礼,搞不好还是什么高端法器。这卡片触感极佳,握在手中可以感觉到当中流动着灵力。
谛听道:“这是食堂的饭卡,为师带你们去吃饭,咱们吃着聊。”
陆维羽:“……”
校长不靠谱,冥界学府的食堂倒是顶尖的好。
各种吃食一应俱全,就是全部桌面上都摆着白蜡烛,看着实在不吉利。
“因为有些学员没有用修出元神,单纯的魂魄状态下无法进食,所以需要白烛的辅助。”凤岐端着餐盘解释给陆维羽,然后对着窗口里面的一个鬼大妈道,“来两个鸡腿。”
陆维羽实在没什么胃口,随便要了两样,两个人回到角落的餐桌,一张望,看到谛听和小八一起守在一个牛排档口,半个身子都快探进去,口水流的老长,就连姿势都是一模一样。陆维羽和凤岐对视了一眼,默契十足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两个人才端着堆积如山的食物回来。
因为有旁人在场,陆维羽也只简单的问了一下冥界的大致情况,还有段冥泽的一些信息。
“他是冥王,冥王的来历大家都知道,上古女娲造就的最后一个黏土灵魄,于九幽之下镇守,冥界奉他为王,他佑冥界之宁。但事实上,他护的不仅仅是冥界这一方土,理论上说,人间和冥界是相通的,人亡而入冥界,轮回则再入阳间,可谓息息相关。
所以数百年前,他的离开九幽,入阳间,于两界来说震动不小。但是每49年,便必须要回到冥界一次,这就是为什么阴间每49年就要戒严。”
谛听边吃边说,话家常一样。
“那师父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而且临行前还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小八嘴巴里面鼓鼓囊塞,含糊着问。
“这个……可能是他估算错了需要离开的世间。”
“师父也会算错吗?”小八问。
谛听放下手中油滋滋的鸡腿,目光突然变得深远:“师父也会错。”
“哦。”小八继续欢乐地吃牛排去了。
陆维羽的目光却愈发复杂。
而后,凤岐和谛听又客套了一会,而且十分投机的模样,眼看着就要称兄道弟了。陆维羽犹豫要不要阻止两个人,要不然自己的辈分可能是要降。
这顿饭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有一鬼差冲进了食堂。
神情慌乱,穿着古代战场上的戎装,瘦骨嶙峋身上结着寒霜,生前像是被冻死的:“校长,不好了!”
“怎么?”谛听微微蹙眉问。
“……”
“无妨,直说。”
“三……三生石,裂了!”
“什么?”凤岐猛地站起。
鬼差甩了下冻成冰棍的鼻涕,比划:“就一个老头正在那边哀叹自己的累世缘分,准备去投胎了,然后咔嚓一下,咣叽一声,石头就裂开了,那老头被崩出去老远,一个屁墩就坐地上了。”
众人:“……”
从鬼差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出来,见到谛听和凤岐沉重的脸色,陆维羽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上古女娲造人之时,每每造一人,便取一沙为计,日久成一石。石可吞噬天地人三界,女娲娘娘最终将其镇在忘川河畔,因其可通三界,录夙世之姻缘,被称为三生石。福泽恩厚的魂魄,可以在转事前到灵石前,读取自己的夙世姻缘……
如今这石头,竟然裂开了。
“地府那边什么动静?”谛听问。
“几位阎王殿下都赶过去了,九幽那边……没有什么动静。”
“好。”谛听抬头看了陆维羽一眼,道:“随为师过去看看。”
三生石就立在忘川同酆都入口的交界处,之前他们走的太急并未注意到。从表面上看,只是一块极为普通的顽石,一人高,表面粗糙而有棱角,稳稳立在那,中间一道裂纹似是从内部崩裂开造成的。
众人见谛听前来,让出一条小路。
其他几位阎王已经回到大殿商议,只留下了三殿勘察现场。
三殿下听闻谛听前来,本十分欣喜,地府的事情想要谛听帮忙,向来都是阎王们去请,谛听推三阻四,三缄其口,即便是开了口也是含糊其辞。这次竟然主动过来,可真是,正愁没有招,天上掉下个粘豆包!
“您可算是……”三殿下话刚出口,便立马噎住,视线在触到陆维羽的瞬间,变得震惊,“这……这不是。”
“是羽儿,他在人间待着闷,便回来看看。”谛听谛听说的轻飘飘。
三殿这边已经回想到当年被“谛听二号”支配的恐惧,猛地退后一步,肢体动作直接暴露已经进入了防御状态。
陆维羽:“……”
就在这时,众人的脚下陡然震动,碎石滚动,忘川河底旋风游走,所有人都忍不住掩面遮挡风沙碎石。
陆维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面前那个原本看上去很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巨石,此刻竟然在其裂开的内部发出淡淡的光亮来。
“三生石心……”凤岐最先认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光亮。
蓦地,石心再度发出极为刺目的光。众人纷纷后退,小八个头小直接被掀了个屁墩。凤岐和谛听也都忍不住退了半步,可在这样的情况下,陆维羽竟依然直挺挺站在那里,脚下生了根一般。
须臾,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陆维羽已经被拉扯着往石心处去了。
陆维羽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轻飘飘的,倒也不觉得恐惧,反倒像是回了家一般的熟稔,有人在耳畔呓语,诉说。
恍惚一瞬间,又似漫长到世界走到了尽头。
陆维羽再次看清前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静。
在他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
父母去世的时候,孤身一人离开家乡求学时,姐姐车祸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也没有此刻令人恐惧。
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视线,没有嗅觉,就连着触也一并丧失了。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可你试图去触碰自己,又似扑了个空。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我们存不存在?
而有人,就是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了上万年。
眼前的黑暗被割开,扑进眼睛里面的光尖锐极了,陆维羽却还是睁大眼睛,生怕这种刺痛感消失掉,他不怕疼,只要别再被世界抛弃。
前方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他依然认出那个宽阔而却有些嶙峋的背影是段冥泽。
连他自己都不到为什么,靠近的脚步要这么小心翼翼。
或许是害怕强者脆弱的瞬间。
段冥泽半边身体露出的白骨阴森而诡异,血肉在白骨之上缓慢的生长。长发遮住了他微微垂着的脸颊,看不清。
陆维羽的指尖凝着惊惧、差异、苦涩,辗转在血液里面送进了心脏。终于碰触到对方的瞬间,忍受着极大痛楚的身体微微一颤。
段冥泽毫无防备下转头,见到来人瞬间眼中满是震惊,随即转过头去。可是只这一秒钟,就已经够深爱的人彼此看清了。
段冥泽原本俊逸到近乎完美的脸,此刻大片隐在阴影中,侧面露出的下颚依稀可见白骨。
“段冥泽。”半晌,陆维羽终于调整好自己,声音才不至于发抖,“疼么?”
段冥泽拢了拢黑袍,试图遮住自己半条没有血肉的手臂,声音低沉,粗哑的像是换了个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维羽没有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是他在三生石当中听到的呓语,呓语说,三生石破裂是因为镇守九幽的冥王力量在消减,而且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消减,也正是因为这样,冥界近百年来才会出现这么多的异象。
“忘川干涸,三生石裂,是因为你的力量在消减,对么?”
等了一会,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你知道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会消减么?我们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么?”来不及铺垫,也不想绕弯,他此刻只想直接知道答案,他不想失去,不想面前的人有任何的意外。
这一次段冥泽回答了他:“我会想办法保住冥界。”
“那你呢?”陆维羽不自觉拔高了声调,他心疼,珍爱的人半身白骨在眼前,这种痛楚不亚于削骨挖心,“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事。”
这下,段冥泽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温声安慰道:“我这个模样吓到你了吧?没事的,再过些日子就会恢复的,不碍事。这是我得以离开九幽的代价。”
“所以,你为了离开九幽,每隔49年就要忍受一次……”陆维羽说不下去了。
“我是冥王,本应该永世于九幽镇守冥界,可是这里……”
陆维羽回想到了方才的那种恐惧,心跟着一颤。
“相比下来,这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只要七七四十九日,全当一场试炼了。”
“那我……留下来陪你。”
段冥泽低笑:“样子不好看。”
“我又不是看你样子来的。”
“哦。”
“再说……你也不怎么好看。”
“哦?”
“一般啦,不过我刚看你下颌骨长得很标致。”
“……”
“我怀疑你整了鼻子,怎么没有鼻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