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鞠青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
好像感叹, 又好像疑惑。
他跟着重复：
“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集各国之力建造的第一艘电子海潜艇，早在第一次正式使用时就损坏在了深海层, 之后的下潜, 从深海层到超深渊层, 他和其他人，是在一步一电子兽群的情况下，徒步深潜。
出发前，好像有人找过他，说机会不止这一次，希望他保重自己, 一旦有什么危险，立刻上浮, 脱离电子海返回现实。
但鞠青却微笑面对他们，没有说不答应, 也没有说答应。
他有个想法, 参加这支调查队的各国精英士兵们，都有一个想法。
在电子兽攻势下被动挨打已经好几年了, 这次既然有机会，一定要去往电子海的最深处, 一定要亲眼看看那里是否有个电子兽的领导者，一定要弄明白这场不明不白侵略发生的原因。
而且，他们还有个最重要的任务。
是什么来着？
所以潜艇损坏后, 一部分人返回了, 一部分人却像鞠青一样留下, 继续这次任务。
他们可以说是第一批以肉身在电子海内行动的地球人类, 他们言谈自比是罗尔德·阿蒙森——1911年十二月那第一个抵达南极点的挪威探险家, 也希望自己拥有这位探险家探险南极时的好运。
不过他们自己却也知道，比起罗尔德·阿蒙森，他们更可能是罗伯特·斯科特。
在艰苦环境下奋斗，第二位带领队伍抵达南极点的探险家。他的命运，是在从南极点返程的路上，败给了风雪和饥饿，一年后才被人带回遗体。
死在电子海中的话，可能连遗体都无法返回现实。
但——
“我，回来了。”
鞠青第二次重复，肯定地重复。
雪白蓝眼大波斯猫的虚拟形象，已无法束缚住他的意识，剧烈的脑电波波动让他回归自我认知中的形象，散乱白发植入幽蓝电子义眼的青年，跪在了冷冻仓上。
他十指用力插入发间，简直想要将脑子里剧痛的那一块组织挖出来。
他回来了。
但理论上他不可能回来。
将他身体转为电子海数据信息的登陆舱位于酒泉，单位与那个卫星发射中心平级。
而酒泉，中国……欧亚大陆，承载地球数千年文明之光的大地，在公历二零二七年八月十五日，沉入电子海深处，导致勉强平衡的战况陡然倒向电子兽们，史称大沦陷日。
当时他在哪里？
哦，安娜说那是他们进入超深渊层，与基地彻底失联的一天后，所以那个时候，他还在电子海超深渊层。
酒泉沦陷于电子海，他即便强行上浮，也只能回归登陆舱，回归已经陷入电子海的登陆舱。
……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是回家了。
但他却是——
鞠青在剧痛的冷汗中抓住记忆里浮现的一个片段。
——跌跌撞撞闯入一个衣香鬓影的宴会，他找到那个人。
一个浅金短发，使用和鞠青同款的电子义眼，脸颊线条硬朗，穿着白西装，正和人碰杯的男人。
男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了他，接着慢慢瞪大眼睛，数秒后是掩饰不住的大惊失色。
真奇怪啊。
这段记忆如此清晰，鞠青此刻甚至觉得，那几秒男人脸上神情每一毫米的变化，他都刻骨铭心。但直到方才之前，他却没能想起这个男人除名字外一分一毫。
现在他连男人的电子义眼里，自己倒映上的狰狞影子模样，都想起了。
想起自己在大喊：
“拉瑟……拉瑟福德！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鞠青的意识开始不稳，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数据体态，无数代码光带从他身体中飞散。
但他依然无意识地跟随记忆中自己，低喃出声：
“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王安娜博士并没有因为聆听者情绪激烈停下言语。
毕竟，这只是留存的影像。
“……青，如果你能醒来，我的遗产中一个名为‘白化儿电子义眼手术福利基金会’是留给你的，只要……”
鞠青根本没在听。
他只恍然大悟回忆醒来后经历的一切，回忆起他进入网络追溯大战初期历史的那一天，他分明有看到大沦陷日的记载，也知道自己的脑机上留有“China”这个单词。
但他不曾深思，根本没有往太平洋对面想，好像屏蔽这一切，就能拒绝已经发生的历史。
拒绝他没有可回归之处，这个事实。
如今想起的，只有五十年前深潜进超深渊层那次任务的一些事情，以及和安娜曾有过的一些交谈，根本没记起更多。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除了军人这个身份外还有什么。
却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鞠青浑噩离开了播放完毕的视频，抬眼看到阿努比斯还在攻击他。
这个骇客用《安娜的珍宝》这个文件名作陷阱，吸引鞠青去解锁，也确实导致鞠青陷入视频十来秒。而他则用量子计算机分过来的运算力，重复运行多个攻击程序。
就见光箭如雨落下，各种各样的狗和狼围绕鞠青撕咬。
可惜，连猫身上的盾都没破。
鞠青剧烈波动的意识回归他留在镀金棺椁上的虚拟形象。
雪白蓝眼大波斯猫的数据也溢散了一些，差点原地成精变成人。
鞠青没有在意，他只看了镀金棺椁前，高举权杖的阿努比斯一眼。
下一刻数不清的代码光带涌入下方镀金棺椁。
甚至没过一秒。
阿努比斯的活动迷宫崩溃了。
此刻，在螺旋市第三区和第四区的交界处，某辆行驶的骇客车上，恐怕洋溢出了蛋白质熟透的香气。
脑蛋白质熟透的香气。
鞠青意识则回归自己的身躯，他有点茫然，发现自己好像不在之前离开的原地，还被一个男人提着领子。
他听到这个男人问：“你是谁？”
鞠青不由跟着自言自语，问：“我……是谁呢？”
五十年前的那天，在电子海的超深渊层，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于本人也不明白的混沌中，他听到声音。
“电子海ID‘King·J’已登出，
“伪造《电子海深潜准入证》，
“登陆ID‘青帝’。
“欢迎回来，青帝同志，胜利属于我们！”
光是敲击他听神经的这句中文，已经让鞠青有莫名落泪的冲动。
但赛博格人类流不出眼泪，他只抬起头，与抓住他衣领的金发大背头男人对视。
哦，这家伙好像是，和狗狗骇客交易的甲方，来自月背面的负责人。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算了，无所谓。
鞠青说：“东望重拜手，苍帝玉皇君。”
这句话触发他数据大脑中某个已经遗忘的既定程序。
旋即，以难以想象的编程速度，哪怕是用脑机输出也不该是这个效率。就在说完这句诗的时候，鞠青这段时间借他人程序修改多次，但仍然只是个骨架的一款攻击程序，瞬息填补了骨架外的空缺，可以顺利运行。
金发大背头Alpha，突然感到自己动弹不得。
是禁锢类的技能吗？他想，就像刚才他无端跪下一样。
技能并不是电子海宠物专属，电子兽也有。
既然电子兽有，如今的Alpha当然也有。
不，等等。
金发大背头突然反应过来，他遭遇的不是技能攻击，而是来自照光层的攻击！
面对一个骇客，当然是更容易遭遇照光层的攻击，但金发大背头一下子没意识到这点，因为骇客之前反击时，没有从照光层用程序进行数据攻击，反而使用了技能。
应该是之前被阿努比斯纠缠脱不开身，才用了技能吧。
现在是大半意识回归身躯这边了吗？也就是说阿努比斯已经被人解决了？在有量子计算机一部分算力做支援的情况下？
不能小瞧了面前这个年轻的骇客，金发大背头察觉到。
他电子义眼将观测频道从“现实”，转换到“照光层”。
现实中毫无端倪，但照光层里的这座烂尾楼，是一座光鲜亮丽的写字楼。
因为现实里烂尾楼的楼层高度，和照光层中写字楼楼层高度，有半米左右的偏差，金发大背头看起来像是小腿陷进了地板。
更让人诧异的是，不该出现在写字楼光滑大理石地面的藤蔓如今细密丛生，将金发大背头捆了个严实，才叫他在现实中也无法动弹。
Alpha可以在现实和照光层两个维度上同时对敌人发动攻击。
所以他们也会同时承受来自现实和照光层两个维度的攻击。
金发大背头并不焦急，只是闪念间，他饱满肌肉撑得鼓鼓胀胀的棕色商务西装，已粉碎撕裂。
布片散落，一对闪烁金属色泽和能量光芒的雪白羽翼就在他背后展开。
原来将他上半身撑成那个猥琐形状的，不是肌肉，而是这对双翼！
双翼做扑杀之状，羽翼尖端十四枚光炮蓄势待发，金发大背头坦然露出他健壮的上半身，手提起之前放回去的细剑。
细剑周围环绕数据的碎片，若能仔细阅读上面的代码，一定能分辨出诸如“锐利+10”、“暴击+25%”、“吸血+5”等等属性。
金发大背头是个显然比颅骨正太郎强出一大截的敌人。
他注目鞠青，或者说，他已穿梭进入照光层，注目鞠青活动迷宫的大门。
那破碎的大门正在修复中，碎石砖块飞起，搭在一块儿，腐朽的雕花也如时间倒流，重新焕发光彩。
一座宏伟的汉白玉牌楼树立起，牌楼前的台阶上，一棵高过牌楼的老杨柳迎风招展着新春长出的嫩绿柳叶，片片柳絮如雪花飘落，吹过金发大背头的耳畔，在上面留下一道能看见鲜红数据的伤口。
牌楼之后，是连绵起伏的群青山脉。
牌楼之前，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白发青年。
他伤痕累累，极为疲惫，没有多做言语，只抬起手。
柳叶翻飞，抵着轰然发射的十四道光炮向前，以比金发大背头此刻挥舞细剑更高的锐利度，数秒内将人形的义体变为残骸。
金发大背头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就只剩下了一个头。
头还在说话，充满惊愕地，充满恐慌地。
“你是，东方——”
一枚柳叶洞穿了他的眉心，将剩下半句话堵回了他脑子里。
鞠青淡漠地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反而望向在这栋写字楼里也能清晰得见的螺旋市地标——螺旋大厦。
那以基因双螺旋结构为设计灵感的坎贝尔集团全球总部。
坎贝尔家族的老宅地址不是五天前就知道了吗？这五天他在犹豫什么啊。
如果拉瑟福德也在螺旋市，和仇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不会觉得恶心吗？
现在，马上，即刻，就杀入那什么螺旋大厦。
什么结局都能接受，死了也可以，反正他已经一无所有……
鞠青依然不太清晰的脑子里，转悠着各种危险想法，人已经向第一区那座光鲜亮丽的大厦，走了一步。
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
“主人，主人……K，King！”
*
作者有话要说：
少尉，你还有你的小怪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