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 米子一被人群簇拥着下车,周围人都欢喜得往前冲,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所谓“近乡情更怯”, 这句话在她身上演绎得十分到位。
离家两年半, 因为工作的事, 她与家人关系处得极差,逢年过节也鲜少打电话回家。她一度以为, 自己这辈子都这么过了。
本来这回过年她也不打算回家,情愿留下来上班。
玄初知道后, 专门找她谈话, 表示水果店并不差她那点工时,要她回家过年。
“你需要跟你家人好好交流交流, ”玄初以自己与哥哥玄奕的关系为例劝道,“所以其实很多时候, 误会只是因为缺少有效的沟通,说开了, 才能彻底解决问题。退一步来说,不管结局是好是坏,至少尝试过, 才不会有遗憾。”
米子一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老板你不知道, 我爸是个很古板的人,他一直希望我能找份稳定的工作,他看不起全职画手, 也不会对水果店店员满意。”
玄初挑眉:“那你就更要与你父亲好好谈一谈, 才能让他知道, 你是在从事一项什么样的职业, 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不堪。”
“可是……”
“没有可是,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再多给你批两天假。好好把握机会,不要让自己失望。”
……
“一一,这里!”米子一的回忆被一道熟悉的乡音打断。
她循声望去。
零下的大风天,父亲母亲站在出站口,用力朝她挥手。
忍了很久的情绪瞬间破防。
她下意识加快步伐,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达父母面前,被母亲一把搂住,亲昵地责备:“多大人了都,还这么不稳重,地上有冰,滑倒怎么办?”
凑近看,她才发现这两年母亲的头发竟白了近半,不再是记忆中乌黑油亮的样子。她鼻腔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忙偏过头,悄悄抹掉。
“爸。”她又转过头,怯生生地喊了句。
父亲依然严肃,只点了点头,默默上前接过她的行李。
这次回家,除了衣服数位板日用品,她带的最多就是各种水果礼盒,有店里发的年礼,也有她自己掏钱买的礼物。
“哟,这都是你工作的水果店的商品吧?”母亲凑过头,看到盒子上的水果店logo,“包装挺好看的。”
米子一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包装是她画的!
父亲却淡淡道:“再好看,也就是家水果店而已,到底不是正经工作。”
米子一表情僵住,母亲见状,忙给了丈夫一个胳膊肘,替女儿打圆场:“什么叫不是正经工作?只要自食其力,靠自己双手挣钱,都不寒碜。对了一一,今晚妈专门做了你最爱吃的油爆大虾,还有小炒黄牛肉……”
米子一父母跟她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回到家后,她也受到老人的热烈欢迎。奶奶拉着她的手,用方言唠唠叨叨个不停,怪她两年都不回家,又心疼她在外地吃苦瘦了好多。
她又感动又心酸,眼睛酸涩,为了不让家人看出来,忙拿出准备的礼物,一一分发。
她给爷爷带的是葡萄酒,老人家有事没事就爱喝上几口。
给奶奶的是木梳子,同样是水果店的周边商品,据说经常用它按摩头皮,能够让头发重新生长。
给爸爸的是金刚菩提手串,给妈妈的是一套“丰收的季节”系列的裙子。
家人们收到礼物,都很欣慰。
“一一长大了,懂得孝顺人了。”奶奶乐得眼睛眯成了缝,
米爸爸却哼道:“真懂孝顺,就不该跑那么远,还几年不回家。”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米子一嘴唇紧抿,低下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大过年的,你就少说两句。”米妈妈不赞同地看丈夫。
米爸爸:“我说错了吗?这丫头好端端的铁饭碗不要,偏要跑去当什么画家?那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才碰的玩意,我们普通人家,踏踏实实脚踏实地过日子才是正道!”
米子一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反驳道:“我清清白白凭本事挣钱,这哪里不正经?”
米爸爸:“你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结果跑去水果店打工,做服务员,丢不丢人啊你?”
“在你眼里,除了国企体制内,还有不丢人的职业吗?”米子一冷笑,“你看不起我在水果店工作,那你工作了三十年都还只是个小科长,难道就很高贵吗?”
“你——”米爸爸被戳到痛脚,暴跳如雷,“反了反了,要反了……”
“一一,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呢?”米妈妈不赞同地拉住女儿,“没礼貌。”
米子一干脆豁出去了,向来温声细语的她提高音量:
“我难道说错了?你们有认真了解过我工作的地方吗?你们知道那家被你们看不起的水果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红遍全网吗?你们知道我们店一天销售额有多少吗?你们知道有多少人想去这家店工作吗?你们什么都不了解就一味否定,凭什么啊?”
语罢,在家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她冲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反锁上。
“……”
“都怪你,女儿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你说她干嘛啊?”米妈妈瞪了丈夫一眼。
米爸爸尚在气头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礼品袋。
“我说错了吗?她这都多大岁数了,不趁早找个正经工作,等年纪大了更难找!何况,她要是没有正经工作,能有好男人看上她吗?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
素来温和的奶奶突然拉下脸,指着儿子的鼻子大骂:“一一将来如果成了老姑娘,那也是你这当老子的错!”
“妈?”米爸爸懵了。
奶奶冷笑:“你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孩子好,可你有在意过一一的感受?她当年喜欢画画,想走美术生这条路,你不同意,打了她一顿,一定要她读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她毕业了说想当画家,你又不同意,非得要让她回家,说不回就是不孝。我孙女多乖的姑娘,愣是被你这当爹的搞得两三年都不愿回家也不肯与人接触!现在她好不容易有自己愿意做的事,你又打击她,嫌弃这嫌弃那,一一难道有嫌弃过你是个没本事的爹吗?”
“……”
面对哑口无言的儿子,奶奶重重哼出一口气:“一一带回来的东西,你不要就算了,我还不想分给你呢。”
说着,她就弯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礼品袋。
米爸爸刚才那一脚威力巨大,弄得一地的盒盒罐罐四散。
米爸爸忙上前扶住她,语气讨好:“妈,我来,我来捡。你膝盖不好,就不要操劳了。”
奶奶白了他一眼:“知道错了?”
米爸爸满脸尴尬:“我……”
见母亲脸色黑沉,他忙不迭点头:“错了错了,我思想陈旧,一定加以改正。”
奶奶斜眼看他:“跟我说有什么用?”
米爸爸:“……”
奶奶指了指房间:“自己找女儿道歉。”
米爸爸没办法,老娘就在旁边盯着,只好硬着头皮上。
“叩叩叩……”
房间里无人应答,米爸爸松了口气,回头对母亲摊了摊手。
看,不是我不愿道歉,是女儿不开门。
奶奶翻了个白眼,亲自出马,边敲门边说:“一一,是奶奶啊,你爸爸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你先把门打开好吗?”
须臾,屋内传来旋转门锁的声音,房门被从里打开,米子一眼圈发红,紧抿着唇,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在老娘无声的催促下,米爸爸挤出一丝别扭的笑:“一一啊,刚才是爸爸不对,爸爸不该那么说你。不过你——嘶!”
米爸爸揉了揉胳膊内侧被老娘拧得发红的软肉,只好收起教育人的口吻,老老实实道:
“爸爸不是否定你的职业,只是觉得如果选择另一条路,会更轻松而且更有保障。你现在工作的那家水果店才成立不到一年吧?万一,我说万一啊,它突然有天倒闭了怎么办?”
“不可能。”米子一终于开口,语气坚定,“我们店绝对不会倒闭!”
米爸爸:“你还太年轻——”
“爸。”米子一打断他,“你如果真正了解我们水果店,吃过或用过我们店的商品,就知道我不是在说大话。”
米爸爸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嘀咕道:“水果而已,能搞出什么花样?”
他虽然被老娘逼着向女儿道歉,思想上终究还是轻视水果店。
米子一知道要说服父亲必须要拿出实证,好在她这次是有备而来。
她从带回来的行李中取出一罐黑色的东西,目中燃着熊熊火焰:“爸,我跟你打个赌。我赢了,你以后不许再干涉我工作上的事。你赢了,那我就听你的。”
米爸爸来了兴趣:“赌什么?”
……
几天后,米子一与父亲各据饭桌一端,母亲坐在中间,爷爷奶奶则坐在另一边充当裁判。
米子一面带微笑:“爸,你要输了。”
米爸爸神情古怪,怀疑地看向妻子:“你没有联合女儿蒙我吧?”
米妈妈轻轻哼了声,斜睨丈夫:“老米,你可别输不起吧?”
米爸爸老脸一红,嘴唇翕动,含含糊糊嘀咕了句什么听不懂。
“奶奶,爷爷,你们看,这两张照片分别是除夕那天和今天拍的,对象都是我妈的头顶,你们看出区别了没有?”
二老架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对比两张照片,奶奶率先发现异常,指着右边一张道:“这张,你妈的白头发明显少了很多。”
两张照片都是同个角度拍摄,目标是米妈妈的头顶。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左边那张,黑发中凌乱地夹杂着若干白发,黑白混杂,看起来不大美观。而右边那张的头发乌黑油亮,泛着自然的光泽。
米子一嘴角勾起,说:“这张照片是今天拍的。”
爷爷面露惊色:“那黑芝麻真有那么神奇?”
二老当日也在场,亲自见证父女俩之间的赌约——
米子一拿着一罐黑芝麻,说是她工作的水果店的产品,只要服用黑芝麻,无需多久,就能让白发返黑。
当时米爸爸对女儿大言不惭的言论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年轻人的吹嘘,遂一口答应打赌,甚至都想好等女儿辞职回家后安排她到哪里工作。
这黑芝麻是水果店发放的年礼中的一种,才上架不久就卖得几乎要脱销。
原因很简单,不止一个顾客反映,吃了黑芝麻后,白头发居然迅速变黑!从年纪轻轻就少年白的高中生,到上了年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无一例外。
这事传开后,引来一大批中老年顾客,订单都排到了下个月。要不是因为米子一是水果店的员工,她就算有钱都不好买到。
“爸,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米子一微眯起眼,狐疑道。
爷爷也说:“儿子,你爹我可没教你赖账。”
“……”米爸爸目光闪烁,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怎么可能?”
在父母妻子女儿灼灼的目光中,米爸爸只好说:“一一,是爸爸输了,以后爸爸再也不干涉你工作上的决定。”
米子一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这孩子,哭啥呢,大过年的……”见到女儿的泪水,米爸爸手足无措,忙递过纸巾,“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他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女儿说的对,他从来没有主动了解过女儿的人生,只是以主宰者的姿态去命令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自以为对女儿好的安排,却让她这样难受,这并不是他的初衷。
或许,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念及此,他主动开口:“一一,你给爸好好说说你工作的那家水果店……”
***
玄初放下手机,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
他刚刚收到米子一发来的消息,得知她已经跟家人和好,并真正得到家人尤其是父亲的理解和支持。
她还说,自己特别感谢玄初的鼓励和劝解,让她有勇气直面问题。
“!”感觉到头顶有阴影覆盖下,他惊得差点跳起来。
等看清来人,他松了口气:“道君,你干嘛鬼鬼祟祟?”
长逍不满道:“我还问你傻笑什么,叫你好几遍了都不应。”
玄初:“不好意思啊,跟小米多聊了几句。”
长逍拧起一双斜飞入鬓的墨眉,故作不经意道:“都说员工与老板很难处成朋友,她倒是跟你处挺好的。”
玄初没听出他话里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酸意,笑眯眯道:“那当然,我可是天下第一好老板,大家都很喜欢我。”
长逍“切”了声:“你倒是自信。”
“那当然,难道你不喜欢我吗?”玄初开玩笑地冲他投来一个飞眼。
肉眼可见的,长逍的脸上晕开两抹红,那红色越来越深,范围也越来越大,迅速向四周延展扩散。
“一派胡言!成何体统!”他故意提高音量,极力掩饰自己的无措。
玄初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强烈吧……”
“……”
长逍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什么?承认自己说的都是违心话?自己对他的感觉非但不是讨厌,而是……
不不不,他堂堂神兽麒麟,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太丢脸了!
这么一纠结,就错过了解释的最佳时机。等他回过神,玄初已起身去招呼客人。
看着他的背影,长逍咂咂嘴。
怎么感觉,有一丝丝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叫你嘴硬→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