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装模作样几天,没撑多久,就打算骑驴下坡跟提灯讲条件。
哪晓得还没来得及开口,提灯又不见了。
提灯不见的第一个时辰,谢九楼稳着不动。
提灯不见的第二个时辰,谢九楼开始到处转悠。
提灯不见的第三个时辰,谢九楼已经找完了整个无界处。
提灯不见的第四个时辰,谢九楼在发疯。
他把提灯留在家中那盏琉璃灯拿出来,想尽办法点燃,点不燃,又搜罗到一切提灯留在家里的物件,捧在手里满屋子徘徊,翻来覆去地看——自个儿也不知道做这些举动的下一步是什么,只脑中已被闪过的一百零八种提灯消失的可能搅成了浆糊。
正当谢九楼急得耳边嗡嗡响时,门外界差一声欲喊不喊的呼唤传到房里:“九、九殿——?”
有任何一点儿外来的未知打破此时的绝望都是好的。
谢九楼抓着根救命稻草般开门冲出去,才一转眼,就见着月洞门下一身乌糟、快认不出本来面目的那个人。
鹤顶红一早去外头给提灯拿回来的新料子做的衣裳,眼下从领口到下摆全被滚得一身灰泥,干一片湿一片就不说了,提灯脸上更找不到一处白净的地儿,像才去下过煤窑似的,就差查看嘴巴里头是不是也跟着一块儿黑了。
谢九楼先是怔住瞬息,接着直冲提灯大步流星走过去,一面儿走,一面儿听界差笑着打哈哈:“真是小公子呢,我还怕我认错人了……”
话没说完,就见谢九楼抓着提灯胳膊把人往侧面一拉,一巴掌打在屁股后头,瞧那样着实下了狠劲儿:“一声不吭又跑哪去了!”
界差跟着那一巴掌落到提灯身上的当头浑身一激灵,心道只怕隔着几层衣料那处皮肉也得被扇得一紧,下去迟早痛得发麻。
谢九楼喘了口气,眼睛竟都红了,又是一巴掌下去:“说话!”
喊完以后打人的手还悬在半空,提灯再不吱声儿便又要打。
他等了许久,旁边的界差见这场和不适合自己再待下去,已默默退出院子,谁承想界差一退,提灯佝了许久的脑袋终于悄声抬了点儿起来,慢吞吞往谢九楼这边一侧——提灯偷看过来,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没半点害怕,直勾勾的,还闪烁着些许亢奋。
谢九楼:?
谢九楼一愣,觉着这场面似曾相识。
提灯这眼神,不就是当年他在军营第一次扇他屁股时候的模样?
他反应过来,怒从心起,手一扬,刚要打,提灯眼里更兴奋了。
“……”谢九楼恼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闭上眼,硬生生把巴掌握成了拳,放回自己腿边,转过身,想说“下次再乱跑就永远别回来”,可说不出口,也不敢说,甚至连这个话在心里一冒头就被自己狠狠掐了下去。
分分合合这么些年,他最怕一语成谶。
“下次再这样,就去书房关三个月。”
他说完便抬脚要走,步子还没迈出去,耳边一声稚嫩的轻叫,脚上缠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谢九楼低头一看,是只才出生没两个月的小狼,乳毛都还没长齐全,一双眼睛水灵得紧,在他左脚蹭了又绕到他右脚,来回在他脚下踱步,蹭一下便抬头对着他叫一声。
他扭头去看提灯,提灯也拿一双眼睛巴巴望着他,就差开口求夸了。
这是提灯特意去人间寻的,因昨日听鹤顶红说途径无界处外头一处林子,见着一窝小狼,个个嗷嗷待哺的样子,身边却没个老狼守着,想是去觅食又或是死了,留下一堆孩子自生自灭。
提灯听了默默记在心里,今日一早见谢九楼待在正殿看书便自顾寻去了。
去到那儿时,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窝小狼只剩了一个,袒着肚子,将死不死的神态。他只管拾了去,喂了水,又找着家牧户讨羊奶。才讨完奶往回走,恰撞见一只野狗来偷狼,把小狼叼在嘴里打算吃了——若来硬的,提灯飞刀子或是再下狠手,又怕投鼠忌器伤了小狼,干脆把奶一扔,扑过去跟野狗在地里打起来,愣是用拳头打得那只野狗碎了满嘴牙,一瘸一拐地逃了。
又四处乱逛一阵子,方在无界处天黑前赶回来。
谢九楼又垂眼看狼。
这小狼才捡了不到半日,脾性倒像打从娘胎就跟提灯学着来的。
一对上谢九楼的视线,尾巴都要摇断。
谢九楼觉得,提灯在回家路上一定提着它的耳朵传授过经验。
正出神,袖子被提灯扯了扯。
他侧回身去,提灯朝他伸手,摊开掌心,手里是一条红绳,绳上一个金铃铛。
这东西当年在谢府,他也对提灯用过。
那时提灯刚被取了名字,不用遮掩自己身份躲躲藏藏,甫一得见天日,整日在谢府来无影去无踪,上树掀瓦,到处乱疯。不是在东园的屋顶上,就是在西园的阁楼里,多数时候都躲在谢九楼那处园子的树上睡觉。
提灯日子过得撒欢尽兴,姑娘们却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春温几个知晓他的身份,只怕他一不小心去哪迷了路又或是跑出府找不回家,一时又叫他按谢九楼吩咐吃饭念书,总之十二个时辰里一大半都在满府找人。
那日秋筠寻他去看书,提灯故意躲着,秋筠寻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他影子,一气之下等谢九楼回家便告状。
谢九楼听了,第二天便从库房里找出几个金铃铛,给提灯手上和腰上各系了一个,并勒令提灯只要自己不回府,都不许摘。如此一来,姑娘们每日轮一个人守着院里铃铛声,声音往哪处飘,要找人时便往哪个方向去寻提灯。
那段日子谢九楼一回府,姑娘迎了人,便能听着铃铛或从西边或从东边——不管哪一日从哪一边,只要叫一声“九爷回了”,铃铛声总一溜往谢九楼的方向跑。不出片刻,就能见着提灯兴冲冲从远处奔过来,奔到谢九楼身边。
“你倒有心,”谢九楼接过铃铛,“还晓得给它买个铃铛,免得它跟着你学坏,总叫我找不到。”
说完便要弯腰去抱小狼起来系铃铛。
提灯一愣,看看脚下小狼,又看看谢九楼,一脚横过去,挡在小狼和谢九楼中间:“不是。”
谢九楼问:“什么不是?”
“这个,”提灯指指铃铛,“我戴。”
提灯买了个铃铛,给自己戴。
提灯买了个铃铛,让谢九楼,给自己戴。
谢九楼盯着他,敛眉笑了笑,故意问:“戴哪儿?手上?脚上?”
提灯望着他不言语。
谢九楼俯身过去挨着他鼻尖:“总不能像小狼一样戴脖子上。”
提灯沉默片刻,低眼嘀咕:“我也是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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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最终分时间段戴在了提灯身上。
白天戴手上,晚上戴脚上。
偶尔几个深夜戴在脖子上。
前提是谢九楼跟提灯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那天,两个人在书房立字据。
谢九楼落笔写,第一条,不能无故离开彼此的视线两个时辰以上。
提灯撑着下巴点头,手上铃铛叮铃响。
第二条,永远坦诚,永远不撒谎,万事有商量。
提灯想了想,缓慢地点头。
第三条,每天一起在书房至少看半个时辰的书。
谢九楼才写到一半,旁边默默伸来一只手,把他的笔推开。
谢九楼眼风一扫,提灯埋头玩玉雕。
于是他拿着笔继续写。
刚要落墨,提灯又把他的手推开。
谢九楼:……
他还要写,身边铃铛声骤起,一连声过后他眼前晃晃悠悠,提灯已将他扑倒在地上,对着他的眼鼻唇就是一通乱啄。
谢九楼被亲得五迷三道的,手里的笔几时被偷偷拿了去也没知觉。
待他吻得换不过气,拎着提灯后衣领子把人拉起来,脑子白光一闪,忙忙去看纸面,第三条规矩早被涂得只剩一根粗粗的黑线。
提灯盘腿坐在他旁边歪了歪头,像模像样地茫然道:“只剩两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