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感到尴尬的时候, 只要周围还有其他人和他感受相同, 能让他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在尴尬, 那么,他的尴尬感或许就会得到缓解,渐渐从那种困窘又无措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相反的, 假如一个人在感到尴尬的时候他发现周围只有自己在尴尬, 其他人要么不明所以,要么有所领会但气定神闲,甚至看他笑话, 那么他的命运基本可以预见,蓬勃的尴尬感会飞速成倍增加……尤其在他恰好神经不算粗糙,近期心思还算细腻的情况下。

  伊莱就是这么一个不幸的“恰好”。

  艾伦的母亲桃乐丝不仅出人意料的年轻, 还出人意料的热情健谈。

  三人刚打照面时挎在桃乐丝臂弯里的果篮已易了主,现下正挎在艾伦的胳膊上,空出了手臂的年长女性没挨着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走路, 倒是站到了与她同样有着头金色长发的“姑娘”身边,笑吟吟和艾伦一起把伊莱夹在了中间, 边走路边和伊莱说话。

  更准确一点说, 主要是桃乐丝在说, 伊莱扮演着的“伊丽莎”仅负责做听的那个。

  “你刚看到我的时候似乎非常谨慎又惊讶。”桃乐丝说,“艾伦没有告诉你他家就在这附近吗?”

  “伊丽莎”不方便说话,只能回给询问的长辈一个有些为难的尴尬微笑, 并扭头去看对方话里的另一位当事人。

  对于艾伦已经走到了自家山头附近, 却仅说了句“这附近我似乎有点眼熟”, 然后就没再提那个话题这回事,伊莱也是十分想叹气的。

  他非常后悔自己那会一心都扑在了双亲的旧居所上,居然没顺着“眼熟”往下多问两句。

  “我之前的确没有想起来。”艾伦坦然接话说。

  他收到了伊莱投来的求助视线,心知连自家山头附近都没认出来完全是自己理亏,利落揽过责任,顺便还向笑容越发温和的母亲低头承认了错误:“有一阵子没有回来了,我没有认出这就是自家后山那一块……抱歉,妈妈。”

  桃乐丝摆摆手:“毕竟你从上学起就开始住校,一年只回来两回,毕业后连一年回来两回就都不能保证了,妈妈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嘛,没关系没关系。”

  在场唯一的真女性边笑吟吟的这么说着,边伸出手臂,越过中间的伊莱,示意艾伦把果篮抬高,从里面取了个果子。

  之前隔着一段距离,伊莱以为桃乐丝的果篮里装着的都是些时令鲜果,这会隔近了才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实。

  正被对方拿起的这一个,就是个不仅有着坚硬外壳,外壳上还不满了尖刺的“怪果”。

  假如让艾伦来凭着经验说个与这果实相近的参照物,他大概只能第一时间联想到过去世界里的“水果之王”——榴莲。

  正拿在他这一世亲妈手中的果子就像个缩小版的榴莲。

  接着他的亲妈便徒手碎壳,把里面的果肉完美剥出,让风元素聚成的小气团将果肉托到了伊莱面前。

  艾伦:“……”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刚才他妈其实是想捏他的脑袋,只是碍于还有“未婚伴侣”在场,所以只能暂时捏个果子泄愤的感觉呢。

  心上人的母亲都已经把果子剥好递到眼前了,伊莱当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可能是因为他接过去的姿态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手暂时被果实占了,又比划不了手语,话也说不了,于是他颇有点小题大做朝桃乐丝鞠了个躬来表示感谢。

  桃乐丝被这个鞠躬给逗笑了。

  之前,这位从年龄上算,已实打实步入了“中年”阶段的美人虽然一直在笑,但作为十分了解自家母亲脾性的亲儿子,艾伦被桃乐丝笑得隐隐有点神经紧绷,总觉得这是某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走到自家附近却没清楚认出来,介绍起伊莱时不自觉遮掩了一下没有利落提出这就是未婚伴侣,还承认了自己已对自家周围环境不太熟了……

  上述种种罪状,差不多已够让桃乐丝女士今天做出一顿魔鬼大餐来招待她的“傻儿子”。

  但现在,桃乐丝面上的笑容已真正柔和起来,她用一种非常温柔的眼神看了伊莱几秒,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快尝尝看?”

  她示意了下已被伊莱接过去的果子:“虽然刚才那一户和我们家勉强算是邻居,但这里地多人少,每一户间都还隔着挺远一段路,我们还要走上一会才能到家,你先吃个果子垫垫肚子——它吃起来有些像半冻的香草奶昔,是这里的姑娘们最喜欢的零嘴之一。”

  由于桃乐丝若无其事抛出了关键词“姑娘”,伊莱意识到自己也被归在了这一大分类里,他刚小心送进嘴里的果肉就噎了一下,差点被迅速滑进食道的果实给哽住。

  艾伦发觉了伊莱的窘境,姿态十分自然地抬手替他拍拍后背。

  等他们这个放在平日里简直不值一提的小互动做完,伊莱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又扭头看向自己另一侧,就撞上了桃乐丝正观察着他和艾伦的眼睛。

  观摩完了儿子是如何照顾“未婚伴侣”的母亲似乎对艾伦的表现还挺满意,见伊莱略显无措地看她,还微微颔了下首,让年轻人不要太害羞。

  “对了,艾伦。”

  短暂的果实插曲过去后,三人——加上一个再度隐匿起身形,晃晃悠悠飘荡在后方的霍尔——继续朝艾伦家走去时,桃乐丝开口叫了自己的孩子一声。

  艾伦朝她转头:“嗯?”

  桃乐丝问:“方便让我看看你给伊丽莎配的药么?”

  刚和自家母亲打过招呼,提及“未婚伴侣”暂时不方便说话,喉咙还在恢复调养期时,桃乐丝没有多问什么,在随后的交谈里还很体贴的调整了说话句式,让伊莱能用简单的手语或点头摇头就能和她交流。

  突然听到她想看看艾伦给自己配的药,在艾伦有所回应前,伊莱的手就已经先搭到了自己腕间。

  他对桃乐丝几乎没有戒心,只等着艾伦一点头,就准备把袋子拆下来递过去给对方看了。

  但艾伦做出回答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长。

  隔着一个伊莱,艾伦与自家母亲对视了片刻,那张与他很有几分像的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微笑,眼底一片平和。

  像在说:“我明白。”

  为自己的迟疑心生出抱歉,艾伦接着没再犹豫,他让伊莱将袋子递了出去。

  桃乐丝如愿拿到了药剂瓶,她只将小玻璃瓶举起来,对着阳光相当随意地看了几眼,就又把玻璃瓶交还给了伊莱。

  “配得很不错。”她说,“保养材料放的比例得正好。”

  伊莱没听出这话有任何问题,他多少了解一点艾伦父母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位女性也是位精于药理的药剂师。

  在他低头把药瓶装回腕袋里时,他没注意到,艾伦又隔着他与桃乐丝飞快交换了个视线。

  艾伦听出了母亲落在“保养材料”上的重音。

  伊莱的嗓子本来就没有受伤,灼伤只是说给他人听的,在没有受到药剂灼伤的前提下服用针对灼伤的治愈药,反倒会对健康咽喉造成额外损伤。

  那袋子里装的所有药瓶里都只放有调养药,不具备至于灼伤的功效。

  桃乐丝一眼就看出来了手中药剂仅是份保养品,但她什么都没问。

  用眼神示意自家隐隐有点紧张的儿子大可放心之后,等伊莱再抬起头,他的“桃乐丝阿姨”已经神色如常,笑眯眯地招呼他和艾伦一起继续走,说还有一段距离就要到家了。

  最后临近艾伦家门口的这段路程里,只有伊莱在认认真真为即将见到艾伦的另一位血亲而紧张。

  在对方的母亲面前已经险些闹一次笑话了,总不能在见父亲的时候也同样凄惨,自己把自己折腾进困扰的窘境吧?

  伊莱十分谨慎的想着。

  艾伦仿佛是觉察到了他的忐忑,在伊莱和自家父亲打照面之前,艾伦握住了他的手。

  听到屋外响动的尤利克·沃夫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正好就看见了自家儿子大方去牵陌生姑娘手的画面。

  这个外形和妻子一样颇具欺骗性,看起来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高大男人轻轻挑了下眉——这个小动作让他和挑眉时的艾伦看起来神态至少八分相似,然后他才大步继续朝前走,声音沉稳的和归来的妻子先打了招呼:“出门辛苦了。”

  这位好丈夫慰问完妻子后再才说:“看来今天这趟出门不仅收获了果子,还收获了惊喜?”

  “惊喜”当然就是指的站在桃乐丝身边的两个大活人。

  桃乐丝特别熟练的把果篮从艾伦胳膊上扒拉下来,又挂到丈夫手臂上:“不。”她眨了下眼睛,“准确来说,这是我半途截胡回来的战果。”

  尤利克就“唔”了一声,对“战果”这个词有点疑惑。

  桃乐丝冲丈夫一摊手。

  以“你相信吗”作为开头,在被母亲质疑了一回认路能力和顾家程度后,艾伦就不得不又在自家门口经历了一回来自父母的双人质疑目光。

  幸好,他还有伊莱这张“免死金牌”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