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艾伦一起做行动计划, 听对方提到在拜访完研究员就去安杜鲁山谷一趟起, 伊莱隐约觉得他像是忽略了什么, 可那会能扰乱他心神的东西太多,安杜鲁山谷是玖丽莎当年离开亡灵聚居地后去往的地方,他一想起那里, 第一反应就是他的母亲, 因此,那一点因“忽略”而起的异样只如一颗小石子,倏忽一闪, 至多只在他心底的湖面上激起一点涟漪,然后就消无声息沉了底。

  没下文了。

  艾伦跟那名年轻骑士的交谈就宛如一声振聋发聩的提醒,伊莱在听到“见父母”这个关键词时, 那颗沉底的小石子骤然又浮了起来,让他瞬间醒悟自己是忽略了怎样关键的事情。

  安杜鲁山谷不仅是玖丽莎当年去过的地方,是他母亲在离开亡灵聚居地后的第一站。

  那里还是艾伦的家乡, 是“希望”诞生的地方。

  他的“未婚夫”就是在安杜鲁山谷出生长大,并且那里现今还住着两个与对方血脉相连的人——艾伦的双亲。

  沃夫夫妇。

  “艾伦。”

  赶路途中的间隔夜晚, 一行人终于在旅馆内落了脚, 眼见黑发青年将双重隔音咒在墙壁上铺好后, 重获说话自由的伊莱浅浅抿了下嘴唇,有些迟疑的叫住了还在继续凝聚元素能量的人。

  正要打开随身空间的艾伦侧过身来:“嗯?”

  由于“随身空间”这个小术法对于沃夫老师来说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不用眼睛盯着也能继续打开它, 并在空间内轻车熟路摸到目标物品位置,

  这份熟练让艾伦得以一心二用, 一边摸索出想要的东西,一边向伊莱投来一个疑问眼神。

  他的未婚妻“伊丽莎”正坐在桌旁。

  就在大约十分钟前,同行的小骑士才帮艾伦和伊莱搬运了行李——那行李自然是为了演戏演全套而专门准备的,两口实木方箱里装满了些诸如药剂、药草、拜访礼及纪念品之类的东西,它们将箱子填充得满满当当,让两口箱子看起来正符合一对人类未婚夫妻的回程所需。

  而实际上,艾伦和伊莱两人真正的日常用品,以及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就都是放在了随身空间里。

  小骑士颇有绅士风范,伊莱冲他礼貌地微笑一下都要别看眼,仿佛还很难为情。

  刚进到房间的伊莱本是准备自己动手,接过箱子,去自行整理行李,结果发现他意图的小骑士连连摆手,迅速把他面前的箱子抱了过去,一面说有自己和“沃夫先生”帮忙搬东西就好,一面请伊莱赶快去桌旁坐下。

  “搬重东西是男士该干的活。”小骑士一本正经又不好意思地说,“伊丽莎小姐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请去桌边坐着休息吧,我帮忙把东西搬完就走,不会耽误你们休息。”

  伊莱坐马车就坐了一路,享受够了连坐骑都不能上的“女士待遇”,到了旅馆后好不容易能自己走几步,旁人却还担心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他有心向艾伦请求帮助,结果黑发青年也仅是眨了眨眼睛,温温和和一按他肩膀:“说得对,你去桌边坐着,好吗?我们很快就能收拾完了。”

  不能开口继续争辩的伊莱无法,就只能坐到了桌边。

  然后他就一直坐到了现在。

  旅馆特供的雕花烛台正摆在小桌中央,在那名小骑士离开后,为了不让房间内的布咒行为太显眼,艾伦还关闭了房顶上的小型吊灯,只留烛台撑起室内照明,伪装成他和伊莱都已经累了,准备早早睡下的模样。

  烛台的光线柔和,光芒足够照亮房间又不显太亮。

  伊莱的脸部线条已被侧编的蓬松发辫修饰过一回,烛台投下的光影又为他打了层天然阴影,他腰背挺直地坐在桌旁,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

  艾伦明明该是对这人再熟悉不过,也清楚伊莱这身造型是他帮忙一点点打理出的,可或许是灯下看人,就更添三分颜色,他应完声后为对方这熟悉又有些不同的模样顿了顿,感到自己像被短暂晃了一下眼睛,接着,他才注意到,“未婚妻”的表情其实有些踯躅。

  伊莱也没发现艾伦刚才一瞬的晃神,他欲言又止好几回,总觉得自己想要说的话似乎不太妥当,半天没成功憋出下文。

  艾伦有点奇怪,正好他东西也拿完了,遂随手关闭空间,带着他和伊莱的日用朝小桌走:“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

  他问着,这小旅馆房间的面积都不大,以一个成年男性的正常步幅,沿着对角线走也不会超出十步,他很快就站到了伊莱身旁。

  迎着艾伦靠近至眼前的双眸,伊莱发现他的表达力似乎就提升了一点。

  没法对着距离这么近的艾伦继续当只闭口蚌,他至多又迟疑了半分钟,终于说出自己纠结了一路的问题:“我们是真的……真的要去见你的父母吗?”

  闻言,艾伦眉梢就轻轻一动。

  “当然是真的。”心下立即明白了伊莱踯躅的缘由,艾伦一边回答,一边拉开小桌旁的另一把椅子坐下,“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未婚夫妻,我带你回奥斯蒙一带拜访老师,还要去安杜鲁山谷,不会有比回安杜鲁见我父母更理直气壮的理由了。”

  伊莱:“可……”

  艾伦:“‘可’什么?”

  “目光”从常理上来说,理应是个摸不着,逮不住的东西。

  它没有实体,如同能散落延伸至各处的光影,能见其形,难触其身。

  可伊莱与坐下的艾伦四目相对,他偏偏就是觉得自己被艾伦用目光锁住了。

  来自黑发青年的目光宛如有实质,正强势又不过分鲁莽的“按”住了自己,让伊莱连最细微的情绪变换都隐藏不了,只能把他那四分犹豫、三分担忧及三分忐忑暴露在艾伦眼前。

  “……可我有点担心这样会不太好。”伊莱捋了捋思路,先用相对委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安。

  他斟字酌句地说:“你的父母假如知道你有了中意的结婚对象,一定会非常高兴,但如果事后我们再告诉他们这只是伪装与演戏,他们便有可能会……不那么高兴。”

  “你担心他们发现真相后会有心理落差?”艾伦问。

  伊莱飞快点了下头:“这还只是我担心的原因之一。”

  艾伦:“唔。”

  看出黑发青年是在静静等待“之二”,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伊莱就像是座椅上方忽然长了钉子,把他端正的坐姿破坏了个干净。

  他很拘束地在座椅上动了动身体,再次抿了下嘴唇:“我很希望去见你的父母,也珍惜这个机会——你明白吗?但在我的预想里,我应该是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能够光明正大的和你并肩出行的时候,我再和你一起去拜访你的父母,去见见你的导师亲友,然后宣布我们在一起了,甚至宣布我们将……”

  后面有几个字,伊莱都已经做出了唇形,但他却没真正将它们说出来。

  那几个字就仿佛带有某种魔咒,是他轻易不敢说出来的东西。

  可他不敢,身边这人却敢。

  “甚至宣布我们将要去办理登记走手续,成为正式伴侣。”艾伦接话道,他语气平淡地犹如只是说了件日常琐事。

  伊莱不由为这语气多盯了艾伦几秒,刚才一直有点闪躲意味的他大方把艾伦看了回去。

  艾伦迎着他无意识带了点不赞同,仿佛是不满他把“结婚”这事说的过分淡然的目光,须臾之后,一下笑了。

  “我也要先声明一下,我的语气起伏不够多,不代表我觉得办理登记手续是件不值得激动的事。”艾伦说着,他的手就伸过小桌,仗着个高腿长胳膊也长,把掌心覆盖上了伊莱手背,“我听起来说的平淡,是因为它在我心目中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是自‘我们作为恋人正式在一起’后会自然发展而至的一个阶段,它在我心底早已是件非常确定的事了,非原则大忌和生离死别不可撼动,所以我能相对沉着的面对它,说出它,但假如这一天真的即将到来,我会和你一样的欣喜愉快。”

  “……”

  黑发青年这话说得就十分犯规,“灯下看人更添颜色”的形容其实反过来,同样适合用在艾伦自己身上。

  伊莱不由自主愣了片刻神,反应过来后才发觉自己耳朵像中了小火球术,从耳根到下颌一线都灼灼发热,想也知道肯定是都红了。

  艾伦的目光却只是在那一片红上轻描淡写一扫,然后一只手伸过去,在伊莱脸侧碰了碰。

  “单就我父母会有落差感这件事而言,你不用为这件事担心。”他说,“只要先回到家里,我会在第一时间向他们坦诚公布我们的关系,不会欺瞒他们什么,我对他们非常有信心,他们只要及时知道信息有误,更正信息内容,一定会接纳你,不会因为伪装身份和真实身份间的差异而对你另眼相待。”

  可他的真实身份上还背着一道通缉令,终生都无法再返回安其罗,那一对疼爱儿子的夫妇也能不介意吗?

  伊莱忍不住想追问艾伦这个问题,但对方显然话也还没说完,他急忙把它吞了回去。

  “至于你提到的你的想法,这一点我要道歉,是我疏忽了它。”

  说到这里的艾伦正色下来,收起笑。

  烛火倒映进了他纯黑的瞳孔里,在他眼底窣窣燃起两束小火苗,他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深思熟虑,拍了拍伊莱手背:“我会努力想办法。”

  以前的身份用不了了,他就想办法换一个新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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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