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叶没有说过, 所以旁人不清楚萧送寒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是萧梧叶心里的一场梦。
一场很完整,包含着家庭、亲人、朋友、甚至于爱人,跟这个世界相关着, 却无关利益、阴谋,是她生命中存在过的一场异常完美的梦。
对她而言,她不求这场梦成真, 只愿用毕生好运,求在一个遥远的平行世界, 送寒能喜欢他所喜欢,得到他所想得。
可现在呢,别说她的悉心维护被打碎了,此时此地还碎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这几乎等同于在她心口狠狠扎了一刀。
……
上树蜈蚣鞭中萧送寒后,撤离半丈, 张开所有节肢,似血盆大口, 打算将守在一处的两人就地穿入枝体。
不过萧送寒这次并非空手而来。
他手持重弓,弓尖回勾,重重一记抽在蜈蚣脸上,迫使怪物转向, 和他们拉开一定距离。又在这个空隙, 再度摘箭、满弓、撒放,一气呵成——萧梧叶听得出来,这刺破空气的箭音较董一一的那种要快、要重上两倍。
强而快的冲击, 将蜈蚣掀开三米远。
萧送寒从腰间箭袋秒速摘箭、搭杆, 且引且进, 连续将它逼退至十米之外。
这是到逍遥观附近时,从董一一装备箱借来光弓组合,50磅拉力的弓片,相当于停驻力45斤,对董一一而言已属天花板,萧送寒这么连环三下,董一一在后面跟过来,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大神!”
这词放在以前形容,问题或不大,可惜萧送寒毕竟多年不曾锻炼,这样的拉力对现在的他而言终究远超负荷。
他背后刚遭重创,萧梧叶已经能看到他衬衣之下外翻出来的血肉白骨了,尤其每次满弓,伤口便一而再地撑开合拢,血水没命地往外淌涌,以至于因为没来得及戴护指,右手食、中、无名指被弓弦割得皮开肉绽,都仿佛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送寒,别!”
萧梧叶的制止让他停了一下,不过萧送寒很清楚,面对这只庞然大物,只有上50磅的重力才有机会跟他拼个有来有往。
现在的情况,他还不能停。
他毫不犹豫抽出箭支,从容不迫,以命换命地将这支怪东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上风之时还回头看了萧梧叶一眼,出门在外这么多天,竟然没把自己喂成皮包骨,说起话来也还中气十足。
没怎么变。
他一口气撑着,好似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的笑道:“听话,我在这引着它,你去捣它老巢!”
蜈蚣藤枝愈挫愈勇,几遍过后,想是尝到了血腥味,杀意大开。
略微灼伤的,从逍遥观抽身的,五枝集齐,绵绵触手,欲捏死蝼蚁一般捏死这两人地汹涌蓄力。
看着萧送寒大大小小的伤,再看看这恶心的“五爪蜈蚣”,萧梧叶眸子蓦然冷如寒霜。
蹦出两个字:“找死!”
……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仅站在林中冷冷盯着蜈蚣的“手掌心”。
一方面,萧送寒在前一支支地射退触手,不让它近身萧梧叶分毫,一方面是身后的董一一天艾,情况危急也赶紧过来帮忙。
和萧送寒一道来的程飞四肢简单,能做的只有不扯众人后腿,便藏在了一块大石头背后。
逍遥观被上树蜈蚣抛诸脑后,腾出手的张立坤倒是紧赶慢赶飞奔过来了。
它怀中仍藏着龟爷,大概是有龟爷相佐,刚一进林,就发现浮在林中的一种透明雾幔,正由外至内,向人群中的某个点汇去。
张立坤远远的揉眼一看,这些雾幔正是簇拥在萧梧叶的身周,里三丈外三丈的,颜色之厚重已经逼近银月白了。
龟爷一眼看破:她在调动地根灵气。
张立坤“啊”了声,掐指一算。
“应该是阴阳师和灵气玄力之间的天然感应。可惜……”
可惜她到底是凡人肉胎,离真正的阴阳师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有心无力,和灵气空产生感应却不能很好利用,尤其是在眼下,浪费!
龟爷阖眸想了想,戳张立坤的肚子让他发话:“萧小姐稳住,龟爷来助你入梦!”
具体的感觉,萧梧叶很难形容。
只觉得张立坤发话以后有几分钟,太阳穴阵阵冰凉,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冲入大脑,迫使她充满杀意的思维蓦得冷静下来,握拳的手徐徐松开。
等她再度睁开眼,周围事物变化极微。
树林依然暗无天日,上树蜈蚣依旧摧枯拉朽,但是某个瞬间,蜈蚣腿枝动作迟钝,带着一阵音轨拉长的混沌声响,竟然向后退了小半米。
和它对峙的人,同样节奏放缓。
如同整片天地被人摁下了后退慢放键。
背后不远,一片溶蚀的边界线旋即逼近,人物潮水般淡出,主体只剩下颜色深黑的上树蜈蚣,和它所停留过的身边的一树一叶。
萧梧叶有个感觉:这或许就是上树蜈蚣的梦!
蜈蚣的触爪匀速后退,退到无可退处,躯干缩水,变成了仅仅一些细藤枝蔓,落入盖叶草丛,无风无浪。
这是它的中年时期。
萧梧叶小跑跟上它梦中的时空倒流,直到枝蔓一而再倒退抽条,变嫩生,蜕成一棵幼苗。
扎在一颗高耸入云的榕树上,探出两片黄莹莹的豆芽似的嫩叶。
风云正好。
“原来你躲在这!”
萧梧叶庆幸这上树蜈蚣还有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并且还非常配合的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但萧梧叶对接下来的具体做法有些犯难。
一把火烧死它,还是一刀砍了它?还是把种子挖出来,让它连一公分都活不过?
好像都差了点什么。
适时,那个在梦里出现过好几次的声音又开始了,在背后慢悠悠的转:“梦境和现实没有直接关系,你就算把它千刀万剐,梦醒过后,它还是该怎么就怎么。”
萧梧叶很泄气:“大叔,您到底是站哪边的?”
有好几次,萧梧叶能冥冥感受到,这位大叔是在一步一步引导她认知这个梦境世界。
她回头,见他腰上仍别着一排刻刀,只是这次见他,他额头上的印记分明又深了许多。
大叔在萧梧叶身边蹲下,对着这棵小豆芽说:“物理上的东西不能改变,内心想法、心灵感触还是在的,好比如昨天你见到天艾摔碎的天玑锁,其实她也只能在梦里发泄发泄,不能真的改变天玑锁失窃的事实。反过来,这样的梦,也最多只会让她在现实世界想起一些不高兴的事而已。”
萧梧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她就更犯愁了:“那我该怎么对付这个小东西?”
她同样蹲在榕树下,觉得在植物身上搞“心灵感触”怪别扭。
大叔又说:“植物也有它们的喜怒哀乐啊,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又打算默默撤了。
这回萧梧叶清醒地喊住他,等他回头后问:“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萧梧叶指着自己,同样是眉间额骨高处,椭圆形的一块。
大叔很不情愿地想起了一段往事,良久后唏嘘道:“自己撞的。是不是很丑?”
啊这……
萧梧叶又在背后叫住他:“你认识汪时暮对吧?”
听到这三个字,大叔只是很难过很绝望的笑了笑,并不答话,然后一步步向外,溶解在了梦境边界线上。
真是个奇怪的人。
萧梧叶知道梦的理论长度很有限,看似绵延不绝,实则现实中通常10分钟过后就会终止。
她进入上树蜈蚣的梦已经过去五分多钟,再不做点什么,等它醒过来,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心灵感触……
还是株萌芽,能有什么心灵感触?
萧梧叶亮出指甲,在它芽前晃一晃作警告:“看清楚了……”
她说到一半觉得味不对,把后面一句“不听话就弄死你”咽进肚子,改成了怀柔路线:
从远处芭蕉叶剩来一点露水浇在它身上,也用树叶卷了个御寒帐篷篼在它头顶。
“你感不感动?”
还是不行……
萧梧叶恩威并施,始终觉得这种矫揉造作的梦,跟上树蜈蚣的心理解读相差太远,违和感会让它一眼看穿梦境的真假,并在现实中毫不犹豫推翻它。
想在深层次的地方触动上树蜈蚣,得是一个它脑海自然生成的梦——最好是,还有一个它挥之不去,刻在它DNA深处、生命最始的符号。
譬如音乐,颜色,形状什么的。
留给萧梧叶的时间不多了,她搜肠刮肚半晌,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上树蜈蚣所附着的榕树上。
榕树本身并不开花,但听说濒死的古树会在谢幕之前开上一树绒花,以绚烂的绽放告慰自己即将丑陋的腐化。
回想现实世界那漫天飞絮的情景,恰好就发生在上树蜈蚣精变之时,也就是说,上树蜈蚣为精变的汲取,加速了古榕树的枯竭——它因榕树而生,榕树却因它而死。
想到这儿,萧梧叶暗骂了句“个没良心的”。
转头她便爬上了榕树枝丫,从它身上摘取不少枝条饰叶,编作一只满星花环套在头上。
晨光柔柔,衬得此时此刻的萧梧叶如山麓精灵般,于大地山川耳语。
“喂,认识我吗?”
萧梧叶掰着还是嫩芽的上树蜈蚣自言自语。
“介绍一下,我就是你身边的这棵大榕树,三百年成材,三百年开花,本来有机缘幻化成人型的,可你长到我身上了,我的阳寿不增反减,因为你倒退了几十年。”
嫩芽似懂非懂。
萧梧叶又说:“因缘际会,我不会赶你走的,但你要记得,满天绒花飞舞的那天就是我离开的时刻,你照顾好你自己,去寻找下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好长大吧。”
她头戴花环,笑得很是慈眉善目。
喂它喝完最后一口晨露后,她亦赤着足踝抽身远去,莺飞草长,虫嘤鸟鸣,她的举手投足、一丝一发温润如水,最终的最终,都似与那宽厚如海的榕树合为了一体。
至少,在上树蜈蚣的梦里看来,确是如此。
*
神识温热,等萧梧叶再次清晰感受到山间四野热浪灼灼时,萧送寒的箭正以放慢了五倍的速度飞向蜈蚣的爪牙。
到慢速三倍,到慢速一倍,然后瞬间速度如常。
“嗖——”
箭惯常地将蜈蚣腿枝击退,只是这般体力消耗下,萧送寒提弓的手已然分明可见地颤抖不止。
天艾一棍扫来,打掉倒挂在萧梧叶头顶的尖刺后,不忘丢去一支火把,缓解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弓箭手的压力。
董一一护在萧梧叶的最近,见她睁开眼,不停的喊道:“叶姐叶姐,快醒醒!”
萧梧叶转动眼珠看向他。
他小嘴抹了刀子似的,很高兴:“姐,这你都能睡得着,佩服佩服!”
萧梧叶也为自己的突然入梦惊奇不已。
不过纵观现在的情形,旁的容不得她多想,眼下她要豪赌一把,赌自己在梦里种下了破局的种子,可借心灵感知为桥,不战而屈人之兵。
“小不点,你不认识我了吗?”
萧梧叶拧着她从梦里带出来的榕树花环,光裸足踝,声线慈睦。
上树蜈蚣明显愣了一下,本想刺过来的触角下意识地往回收。
它矫正力量,尽量轻柔地,想要碰触地匍匐爬向萧梧叶所在。
萧梧叶见有戏,小声交待众人:“让它过来。”
不光是让开一条通道,还任它迟疑、试探,纵容它慢慢虬上她的大腿、胳膊,甚至张开手臂,示意可以抱一抱。
她身上有很浓郁的榕树香,上树蜈蚣浑然分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树,只是在内心深底,认定了在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全感。
那是在它萌生之时,上苍给予过它的,最温柔最无私的力量。
被这么诡异的东西抱着,萧梧叶强忍着别开脸,轻轻唤它:“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漫天红花飞舞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再陪你走接下来的路了,你要另觅归处,照顾好自己!”
天空红花绒雨簌簌的下,上树蜈蚣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懊悔、忧伤,看着萧梧叶无语凝噎。
萧梧叶指着榕树所在,用最遗憾的语声最后说道:“此生已矣,共生一场,趁我还有一口气,去见我最后一面吧。”
蜈蚣闻声抽干力气,焉去一半体积。
它消沉地钻回地面,只如一根普通常春藤的模样,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
居然真的走了。
送走这尊瘟神,萧梧叶死里逃生地喘了口气,刚才神圣如万物之始的形象也因危机解除瞬间拉胯,打回原形。
还是身边的董一一最先吐槽:“这玩意儿什么情况,就这么走啦?”
萧梧叶心神恍惚,飞奔向萧送寒:“回头再跟你们解释!”
一根弦松开后,很多人都是在没有强大心念支撑的情况下,虚脱力崩而死的。
萧梧叶见他面无血色,却还勉强站得稳的模样,心里反而要多疼有多疼。
“送寒,你还能走吗?”
萧送寒唇色惨白,牵住她的手,失去重力似的靠过去说:“不太能了。”
萧梧叶慌得不得了,四处大喊:“天师天师,快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