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也笑了一下, 那笑容之中颇见得意:“可惜,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存在的。”
魔尊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开口已不见丝毫戾气:“你这次回来, 还带回一个小孩?”
林尽染实在懒得搭理她。
魔尊也不在意,区区一个小崽子还不值得她多问。
殿内灯火通明,暖橘色的光线照在魔尊如花似玉的面容上, 似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眉眼温柔如水, 比那六月暖风还宜人:“见过林芳年了?”
林尽染又不是眼瞎耳聋,魔尊这劲儿劲儿的样子,一看就是跟林芳年有不为人知的旧事。
若说有一腿的话, 林尽染觉得不是。
他坚信林芳年对素练的忠诚, 况且林芳年那样老实巴交的君子, 也绝不可能做招蜂引蝶勾三搭四的不齿之举。
就算他真的干了, 凭素练的性子也断不会忍气吞声,早闹得鸡犬不宁了。
魔尊双腿交叠,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躺着:“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蜡烛上的火苗抽动几下,魔尊聚精会神:“有没有提起我?”
林尽染说:“林掌门又不认识你, 为何要提起你?”
魔尊容色明显僵了一下,眼中有阴翳划过:“没有?”
林尽染:“没有。”
魔尊紧咬后槽牙的“咯吱”声清晰入耳:“滚!”
林尽染求之不得。
走出不灭王殿,黑凤凰还在那里等着, 稍微躬身, 以作行礼。
林尽染冷漠的看着他,问:“她是单方面求而不得吗?”
黑凤凰语气中浸着微微诧异:“少尊问小可?”
林尽染想说不问你问谁。
放眼整个不灭神都, 最了解魔尊的肯定是你啊, 最被魔尊纵容信任的也是你这个男宠吧?
黑凤凰笑笑:“民间有句俗话, 伴君如伴虎,小可伴的不是皇帝,是魔界至尊,稍有不慎可不是掉脑袋那么便宜。随便透露尊上的私密,小可不敢。”
林尽染倒也理解,没再问。
黑凤凰:“少尊不好奇吗?”
林尽染:“什么?”
黑凤凰说:“只得生母,不知生父。”
林尽染眉心抽跳一下。
转身,面朝黑凤凰说:“谢谢您,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有个魔尊的妈已经够操蛋的了,再来个不知什么牛头马面的爹,大可不必了!
林尽染叫上远处的唐济扬长而去。
黑凤凰仍旧站在殿外,过了一会儿,殿内传出“噼里啪啦”的粉碎声,对此黑凤凰早就习以为常。
当接二连三的打砸声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魔尊的怒吼:“进来!”
黑凤凰推开殿门。
黑色的靴子跨过门槛,变成了白色;黑色的锦袍如同被水洗掉的墨,变成一身水绿色绣琼花的锦衣,清贵典雅。
蜡烛尽数打翻在地,烛火焚烧着金丝楠木铺成的地。披头散发的魔尊视若无睹,于烈火之中摇曳,宛如一朵绽放在黄泉路上的引魂之花。
“为何发脾气?”他挥了挥手,将火焰扑灭,通明的大殿瞬间暗了下来。
魔尊眼眶一湿,□□着双足大步朝他奔去,猛地扎入这人怀中,忘情的唤道:“芳年!”
“林芳年”柔柔一笑,温暖的大手贴敷在女人单薄的蝴蝶骨:“我在这儿呢!”
魔尊心如刀绞,将魂牵梦索的人抱得更紧。
男人温柔的说:“你想我,我这不就来了么。”
魔尊扬起小脸:“只有我想你你才来吗?”
男人:“当然不是。”
魔尊目光如炬:“你原本就该属于我,不,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属于我!”
男人:“是,我只属于你,我心里也只有你。”
魔尊微微怔鄂,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白皙的面容流到下巴,滴落在地。
“你心里只有我吗?”
“是啊。”
魔尊喜不自胜,软软的靠在男人胸膛:“还记得问心亭吗?”
男人笑道:“怎会忘记,那年在蓬莱州,在“问心亭”,那是我们定情的地方啊!”
魔尊欣喜不已:“你果然记得。”
说起初见,距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可那份记忆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他们经历的每一件事,每一处细节,恨不得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忆犹新。
彼时她还不是至高无上的魔尊,只是影阁的一位小小坛主。
她被指派了任务,拜入五行山为徒,长期潜伏,在影阁没有指示的时候,尽管静默就好。
像这种任务其实很简单,有很多影阁弟子被派遣到各大仙门做暗桩,有时一待就是一辈子,一辈子过去了也没得到影阁“启动棋子”的指令。
那时的她不过一个二八少女,天真无邪,刚去五行山的时候还满脑子“我是肩负光荣使命的,为影阁生为影阁亡,九死无悔”,待着待着,她就有点入戏了。
生而为人,有七情六欲是必然的。师父待她好,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对她也呵护有加,时间长了,她真有种自己就该这样活下去的错觉。
每日早起上课,练功,用膳,晚睡,跟着师兄弟下山斩妖除魔,这些日常让她习惯了,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了。
直到被人点出来!
那是四年一届的青云会武,在第三轮一对一打擂台的时候,她遇到了离镜的公子,林芳年。
虽从未见过,但对于林芳年的大名她早有耳闻。
儒雅君子,芝兰玉树,同云舟仙渺的公子谢问天并称为双杰。
比起修为,她是敌不过林芳年的,只是林芳年不知为何心不在焉,在跟她打斗的过程中肢体相碰,林芳年脸色都变了,随后节节败退,输了这场比武。
台下观战的人都笑称“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是被人家迷得晕头转向丢盔卸甲了啊”。
起哄的声音不断,她手足无措的羞红了脸,再看向林芳年,发现自己的心根本不受控制,扑通扑通的乱跳。
入了夜,林芳年来找她。
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脑海中忽然涌出一句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是影阁的暗探?”
林芳年的一句话如寒冬腊月的冰水,将她从头到尾浇个透心凉。
她第一反应是否认,死不承认。
可林芳年斩钉截铁,大有一种“你抵死不认也是徒劳”的自信。
她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暴露了暴露了暴露了。
要么逃之夭夭,要么杀人灭口。
她问:“你告诉别人了吗?”
林芳年摇头:“若跟别人说,你必死无疑。”
她愣住了。
对于林芳年的手下留情感到震撼,也对林芳年的愚蠢感到失望。
这种时候,只要杀掉他一个人,万事大吉。
理智告诉她身为魔修,就该嗜血成性心狠手辣。可感情又阻止她痛下杀手,甚至因为对方的所作所为而动摇。
“你……你想策反我?”
林芳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出卖师门,至今为止对你好的人,你不能背叛他们。”
林芳年放过了她,这是她万没想到的。
她问为什么,那个斯文儒雅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毕竟你是我第一个抓到的“鬼”,而且我知道,你心肠不坏,你和那些魔修不一样。”
她哭笑不得,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泛滥成灾。
一个月后,她前往蓬莱州,约林芳年在问心亭相会。
问心亭,在整个东海是极有名的定情圣地,许多男女在这里情定终生,至死不渝。问心,问心,听起来就是瓜田李下,诗情画意。
她无需问心,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
等林芳年来赴约之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
问心湖的水绿得像一块翡翠,柳岸烟雨朦胧,碧波荡漾,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湖面,浮光跃金。少女一身漂亮的苗疆服饰,双腕白皙如玉,玲珑秀美,双眸湛湛,面上的一层轻纱遮容,给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我换身打扮你就不认识我了?”
林芳年回过神来,忙道:“姑娘天生丽质。”
她心下大喜,忍不住问:“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林芳年点点头。
满溢的喜悦快要将她淹没了,她垂下羞答答的眸子,在林芳年问她有何要事之时,她说:“公子放我一马,我理应回报公子。”
她自愿被策反,只当林芳年一个人的棋子。
每个月她都会约林芳年在问心亭见面,林芳年是个很守时的人,绝不会让她多等。偏偏她每次都早到,哪怕等上整整一夜,为的就是林芳年出现之时、那成倍的惊喜。
她问:“我每次都这样打扮,你会不会看腻呀?”
“当然不会。”林芳年深深地看着她,“你如此打扮是最好看的。”
她将这句话永远烙印在脑海里。
临别之际,她实在没忍住,跟上几步脱口而出:“芳年!”
被骤然叫名字的林芳年一怔,有些愣愣的看着她。
她心跳乱作一团,羞涩的眸子不知落向何处才好:“你,你还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呢!”
他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道:“南雀。”
五月份的艳阳天,湖中荷花出绽,阵阵芬芳,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芳年,我……”
“南姑娘,我们下次换个地方见面吧?”
她面露不解:“这里不好吗,你不喜欢?”
“不是,我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在问心亭相约,有些惹眼。”
她不禁噗嗤一笑,想说咱们清清白白的,有什么怕被人看?
就算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吧,那反倒称她心意了。
日日夜夜的朝思暮想实在煎熬,每月一面,只字片语,虽也是个甜蜜的念头,可毕竟他们都保持着君子之交,实在寡淡。
她倾慕之情难忍,禁不住说道:“芳年,你可有心上人了?”
十八岁的少年双颊一红,心猿意马的看向荷花:“有了。”
她心底一颤,情不自禁的朝前,因为太过激动,不小心踩到裙底,身子一歪,少年本能伸手扶住她:“小——”
心字被风碾碎了。
少年脸上的红润尽数褪去,一脸难以置信的苍白,怔怔的望着她。
“芳年,我心里也有人了,他就是……”
“南姑娘!”林芳年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喊道。
她有被吓到,再看林芳年的面色,更觉心惊。
他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嗓音并不大,却坚定不移:“我已经跟她表明心意了,她也回应了我。”
她就算再傻,也明白林芳年口中的那个“她”,不是自己。
她不敢相信自己输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输了,足足傻愣在原地半柱香。
直到林芳年叫她,她才脸色煞白的反应过来,大声质问“是谁”。
林芳年没有说,言语简练的告辞。
她急了,冲上去纠缠,余光瞥见林芳年袖口处露出的一角帕子,她眼疾手快一把抢来。
一方女人的素帕,没有署名,在帕子一角绣着荷花。
那绣工并不精良,针脚粗糙,花瓣儿也三扁四不圆的,难看得很。
可林芳年却视若珍宝,惊叫一声抢走。
她愣在原地,将帕子的主人泄露出来:“是流霜派的素练吗?”
林芳年:“不关你的事。”
她脑子轰的一下。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确实不关她的事。
可是凭什么呢?
这又丑又寒酸的帕子,拿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素练,区区素练,她算个什么东西!
“芳年,我心悦你!”她大喊出来,恨不得嚷的天下皆知。
林芳年冷漠的面容让她心里一凉。
在青云会武一见倾心,乃至心不在焉最终败阵,这难道不是心动?
明明知道她是影阁内鬼,却窝藏包庇,这难道不是钟情?
每个月与她问心亭幽会,说她这身苗疆打扮是最美的,这难道不是告白?
“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你是喜欢我的!”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介意我的身份!”
“可我早就跟影阁一刀两断了,从被你点破身份开始,我就没跟影阁魔修来往过!”
“林芳年,你好薄情!”
“你站住!”
“林芳年!!”
五行山女弟子有特殊的规矩,那就是轻纱遮面,唯有夫君能在新婚之夜取下其面纱,一睹美颜。
一旦被男人看了,要么娶回家,要么三尺白绫自尽。
她狠狠扯下面纱。
林芳年在同一瞬间闭眼,转身。
“你睁开眼睛看我,好好看我!”
“林芳年,我要你看我!”
*
“看清楚我,认真的看,仔细的看!”魔尊目光如火灼烈。
“林芳年”眼也不眨。
魔尊定定的问:“我比之素练,谁更美?”
“当然是你美。”
“是么?”
“是啊,南雀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放肆!!”魔尊袖袍一扬,魔息如龙啸,将男人震飞出去,摔落地的刹那气息中断,林芳年变成了黑凤凰。
“本尊的名字除了他,谁也不配叫!”
黑凤凰呛出一口血,躬身道:“尊上恕罪。”
魔尊冷眼以待,迈步回到美人榻前坐下:“林尽染去何处了?”
黑凤凰:“回引魂榭了。”
“他此去青城,是为了给老童子寻药引?”
“是。”
“寻到了?”
“是。”
魔尊挥了挥手,满地的蜡烛被魔息托着,各归其位。
点燃蜡烛,殿内再次亮堂起来。
魔尊:“等他去幻城之时,你随行。”
黑凤凰:“谨遵尊上指令。”
魔尊疲倦的摆手:“下去吧。”
一片幽静。
殿冷,心也冷。
她召出灵武,名曰“南雀”的长鞭。
她将灵武取成自己的名字,每次看到它,似乎都能回到一生中最快乐的那段时光。
灵武在这世上独一无二,只要南雀现身,人们便知道魔尊降临。
答案都这样明显了。
可当她在扶摇门血战质问林芳年的时候,林芳年却一头雾水,连她名字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她的样子,不记得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个过客,一个微不足道转头就忘的小角色。
灵武脱了手,落地。
魔尊抬起手腕,袖子塌下来一节,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
她用手摸了摸,携一丝魔息抹去障眼法。
腕肌之上一点朱红。
那样妖娆,那样刺眼。
魔尊举鞭怒然一挥,劲风猎猎,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高耸的大门被捣烂,木屑吹得漫天狂舞。
殿外候命的魔修们无一不惊,噤若寒蝉的跪地瑟瑟发抖。
领头的忙不迭去搬右使大人救场,像这种场面在不灭神都经常有的,右使早已见怪不怪,更不会傻了吧唧的去触魔尊霉头。
魔尊在殿内大闹特闹,华丽的不灭王殿顷刻间变成残垣断壁,魔尊颓废的坐在废墟之中,眼底闪烁的不知是泪意还是恨意。
“林……”魔尊失神的喃喃自语。
俯首在下的魔修急道:“尊上要找少尊,快去叫少尊!”
林尽染回到引魂榭屁股都没坐热乎,就被惊慌失措的魔修连求带哄的叫来不灭王殿。
好好的行宫转眼成了难民窝。
林尽染本想转身就走,忽然……
【林芳年。】
林尽染微微怔鄂。
转头看向那个神色颓然的女人,心下恍然。
毕竟是天听,像魔尊这样的大能若不在状态的话,也难以抵挡被听到心思。
林尽染迈步走近。
【林芳年,林芳年……】
“喂。”他叫一声。
在外叱咤风云的女魔头低垂着脑袋,泪眼迷蒙。
【林芳年,林芳年……】
想走人的林尽染余光一瞥,一点红痣撞入视线。
林尽染瞳孔骤缩!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冲到魔尊跟前,大逆不道的一把抢过女人细白的手腕。
这、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