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季寒并没有看到小鱼。
他走到天井才找到他,小鱼在天井里直愣愣地站着,面前是一株枯死的藤萝。
天井里有很多的花草,都是以前的玉面鬼留下的。现在这些花草也早就枯死了,只是在这些枯死的花草中,还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也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模样。
小鱼看到走廊里的季寒,愣了一下,然后飞快露出了笑容,“你醒了,早饭做好了,快去吃吧。”
不知为什么,这样微笑和说话的小鱼,让季寒感到了一丝奇怪。
“哦。”季寒去了厅堂,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有包子,还有粥。包子玲珑剔透,半透明的皮下可以看到馅料,粥也煮的不稠不稀。
季寒咬着一个包子走到天井,看到小鱼挽起袖子,露出肌腱分明的臂膀,往日拿惯了名剑的手正扛着一个锄头,在挖天井处的野草。
不过谢衍之前在雷云城就拉过渔网,还杀过鱼,现在拿着个锄头,也不算奇怪……
开得正好的野花被小鱼一锄头连根挖起,季寒看了半天,才问他:“你在干什么?”
“挖草啊。”小鱼回答得理所当然。
“挖草干什么?”
“草一深虫子就多,还有蛇,你看——”小鱼一锄头挖出一条盘旋吐信的蛇出来,他将蛇扔出了院子,接着道,“爬进屋子就不好了。”
“今天我们不是要走?”
“你既然不想去,那多待几天也无妨。”小鱼答得理所当然。
季寒确实不太想去见那个突然蹦出来的爹,可是谢衍这样子他还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谢衍。”
小鱼从草堆中抬起头来,“怎么?”
季寒:“……这包子有点咸,下次少放盐。”
“……哦。”小鱼乖乖应了一声,然后笑嘻嘻地跑过来,“少放点盐可以,你先亲我一下。”
“臭烘烘的,滚远一点。”季寒头也不抬地道。
小鱼委屈兮兮地退回去,不甘心地看着正在吃包子的季寒,像是一头饿狼正在盯着一块肥美的鲜肉垂涎三尺。
他眼珠子左转右转的,突然抓过季寒的手腕,在上面狠狠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小鱼就大笑着跑了,跑去屋里,找了个斗笠给自己戴上。
季寒不知他发的什么神经,看着自己手腕,上面被小鱼咬出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被小鱼亲这一下时,季寒竟有种被野兽狠咬一口的错觉。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是还魂过来,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缘故。
小鱼在天井里锄了一上午的草,将天井里的野草野花处理完,他就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提了两只鸡,还有一篮子的鸡蛋,还有一只装得满满的竹筐。
小鱼将竹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中午做了蒜蓉蒸泥鳅、荷叶包鸡和清炒时蔬,把季寒看得一愣一愣的。
下午小鱼在厨房炖了鸡汤,自己在天井里忙活了一下午,将那些枯死的花木移出,又重新移入了芭蕉、紫藤和其他的花花草草。
缺东西了,他就乘着黄鹤出去。
一整个下午,季寒就看着那只黄鹤在自己头顶上来来去去,最后一趟回来,小鱼还带回了一个硕大的鸡笼。
季寒:……
晚上还是小鱼做饭,他除了做出一桌的饭菜外,还拿出了两坛子酒。
季寒酒量很浅,才喝了一点,就醉醺醺地用手支着额头。
他喝醉之后脸色如常,只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神早已朦胧。
季寒看着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将自己这一天以来的疑问问出来——“谢衍,你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么?”
小鱼轻轻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你居然会做饭?在华阳门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你进过一次后厨。”
在雷云城刚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就能烧个水。
“这是我学的。”
“你学这干什么?”季寒有些奇怪。
他还记得以前在华阳门的时候,自己有一次生了风寒。
宗门里的长老来给他看过,说季寒的病情不重,几日就可痊愈,长老开了药让他按时服用,还嘱咐他这几日要饮食清淡。
长老走后,还是个半大少年的谢衍就自告奋勇,说要好好照顾他。如此照顾了几日后,季寒就从原本的病情不重到奄奄一息。
谢衍披头散发的跪坐在季寒床榻边,几日过去,他倒比床榻上的季寒还要憔悴,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的,还拉着季寒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他哭就哭吧,哭着还不忘给季寒灌药,病榻上的季寒牙关紧咬,死活都不让那一碗颜色味道都极度诡异的液体流进嘴里。
谢衍哭得更大声,“不是小病吗……怎么你牙根都硬了啊哇啊啊!”
季寒怒急攻心,本来就在病中,差点就因为谢衍这一句话直接过去。
还是守一前来探望季寒,发现了谢衍非同常人的照顾手段,赶紧将季寒接走,谢衍也要跟着去,直接被他小师叔用定身决定在了原地。
后来季寒再生病,谢衍也不说要照顾他了,而是直接跋涉千里路途,给他寻来了各种珍贵灵药。
寻来药材后,谢衍便静静坐在一旁,等待季寒的痊愈。
幽玄剑尊那双手,能使出举世无双的精妙剑术,能降服百鬼诛灭妖邪……却从来不会怎么去熬一碗药,怎么精细的去照顾一个人。
桌上的菜品还在散发着各□□人的香气,小鱼靠过来,拿了季寒的手指把玩,笑道:“你走之后学的,总不能一家两口人,没有一个是掌勺的。”
季寒想到在雷云城,小鱼尝到他做的饭菜时,只会埋头苦吃并大力夸赞。
“你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谢衍。”
“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你当我还能跟以前一样么?”小鱼道,眸中有了一点冷色。
“好,此事不必再提了。”季寒自觉退了一步,岔过话题。
季寒很少饮酒,酒是谢衍喜欢的东西,明光剑主拿着戒尺在整个山头寻找谢衍的踪迹时,他往往就抱着个酒坛在山下跟人斗蛐蛐。
醉到走都走不动时,还得季寒背他回山。
但今天谢衍自己没有喝,倒是给季寒倒了许多酒。
季寒也不拒绝,小鱼倒一杯,他就喝一杯,一边闲聊着以前的事,一边看着院外的融融月色。
小鱼没有提起旁人,只说他们自己。
说他们以前在华阳门的趣事,说谢衍在山下跟人斗蛐蛐,结果输得连佩剑都要压出去。
被扣下来后,还是季寒下山来寻他,连剑带人的一起赢回来后,才算解了这场危局……结果被明光剑主发现,罚他们齐齐去山门扫石阶。
季寒扫到一半就心头火气,直接撂下扫帚跑了,谢衍苦哈哈地扫完两人份的石阶,还捧着从山上摘来的杏子去找人。
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季寒也醉了,他以手扶额,半醉半醒间,感觉到小鱼靠了过来。
他原本就贴着季寒,这一靠近,两个人更加亲密无间。
小鱼的呼吸落在季寒耳侧,“阿照,你醉了?我扶你进屋休息好不好?”
季寒“唔”了一声,伸手去搭小鱼的肩膀。
小鱼眸色深沉,幽暗的目光像是淋漓的笔墨,从季寒带着薄红的眼尾一路划到他的唇边,又毫不遮掩地落入他的衣领。
季寒的手落入了小鱼的掌心,接着就是十指相扣,又湿又热的吻落在季寒脖子上,他仰着头,靠着小鱼的肩,觉得是一头毛茸茸的大狗在不停地拱着自己。
小鱼舔吻着季寒修长的脖颈,吻得又凶又狠,像是犬类在嘬着自己最爱的一根骨头,每一口都几乎留下了一个牙印。
季寒被他这样咬着,不禁想要去推开他。
小鱼却像被季寒推拒的动作激怒,用两条长臂紧紧抱住季寒,不让他乱动,细密凶狠的吻也从脖颈一直到季寒脸上。
“谢衍……”季寒双眉紧蹙,脖颈、脸颊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刺痛传来,他有些不适,而且不知为何,会对小鱼如今的亲昵感到一丝烦躁。
“季寒……”小鱼双臂收紧,更加用力地搂紧了他,喃喃道,“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湿润的吻从季寒挺直的鼻梁一路往下,很快就要到达他的嘴唇——
“谢衍!”季寒清醒过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他看着被自己推倒在地的小鱼,扶额道,“抱歉,我应该是喝多了……”
小鱼坐在地上,眼里又是震惊又是委屈。
他吸吸鼻子站起来,又去扶季寒,只是这次规矩了很多,只是扶着他,没有其他的动作,“你既然喝多了,那就早点去休息吧。”
他扶着季寒回了房间,季寒迷迷糊糊地睡去。到半夜时,又突然惊醒。
他感觉有一道目光正在盯着自己,季寒半梦半醒间,第一反应就是从识海中召出一念生。
但手却被什么东西牢牢压着。
“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季寒盯着床边的人影,好一会才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装鬼干什么?”
窗外冷月幽幽,映着坐在他床边的小鱼,确实照得他很像一个鬼影。
小鱼微微一笑,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柔情,道:“我想多看看你。”
季寒拧眉看着他,想着昨晚睡得四仰八叉,还跟自己抢被子的人好像不是他一样。
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的手原来是被小鱼紧紧攥着,他抓过小鱼的手腕看了看,这只手骨节粗大,上面还有许多握剑长出来的薄茧。虎口处有一道咬痕,手腕上还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季寒扯着小鱼的衣襟,把他拉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眸。
小鱼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任季寒扯着衣襟。他们之间只有一个手指头的距离,彼此间呼吸相融,小鱼看着近在咫尺的季寒,愣愣的,脸色逐渐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是谢衍,不会错。
季寒放下心,睡意又逐渐袭来,他随便亲了小鱼一口,就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接着睡去。
季寒睡着后,小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摸着自己被季寒亲到的嘴唇,浑身触电似的一抖。
几乎要落下泪来。
。。。。。。
翌日,小鱼还是没有提去南海的事。
季寒乐得如此,他能拖一日就是一日,在宅子里待着闷了,早晨他就出去散了会步。
他虽然早就来了青牛镇,但在恢复人身前,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只知道守着他的桥,也没有看过他十几年前来过的这座城镇。
其实季寒对青牛镇的印象不深,他自觉前半生过得无比憋屈,后半生才肆意张扬起来。
在青牛镇居住的那段岁月,他全部心思都在寻找刀魔上,顶多分出一点心思来嫌弃谢衍,这个镇子怎么样,季寒是一点都没有注意过。
奇怪,那个时候他好像很讨厌谢衍,每次看到他都是冷言冷语。对玉面鬼倒十分和善,好像每次看到在宅子里等待自己的玉面鬼,心情都会平静许多。
一定是那时的谢衍太烦人了,相较之下,温顺听话的玉面鬼也格外顺眼。
季寒倒是从没想过玉面鬼对自己会生出那样的心思,他一直将玉面鬼视作一株胆怯柔弱的植物,顶多比凡人模样好一些、脾气好一些,但跟自己终究不是同类,他也就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
玉面鬼后来不告而别,季寒是有些不高兴,但后面发生的事太多,季寒也就把这事忘了。
魇山上,玉面鬼吐露自己当初是遭谢衍威胁才匆匆离开时,季寒觉得荒唐,也觉得可笑。
笑谢衍看上去潇洒随性,其实装了一肚子陈年老醋。
在青牛镇里,明明是玉面鬼陪伴他的时间更久,可是走在这座荒无人烟的镇子里时,季寒想到最多的还是谢衍。
他不记得什么猪肉铺、杂货铺、胭脂铺……却记得那座青石桥,还有街角的酒楼。
谢衍时常会从里面探出头来,少年眉眼带笑,说不出的风流俊秀,无论自己是怎样一张冷脸,也依旧笑嘻嘻地同他招手。
季寒站在破败腐朽的酒楼下,望着那扇窗户,嘴角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
喵呜一声,一只野猫从街边蹿出,从季寒脚边匆匆过去。
季寒皱眉,看着猫背上一块不属于它的血迹。
野猫蹿进一堆杂物中后消失了踪影,街道上却还留着一行梅花似的血印。
季寒顺着血印一路前去,最后停在了街边的杂货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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