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范寻眼眶腥红地从一楼的洗手间出来,顺手关了灯,轻手轻脚地走向二楼的卧室。

  陆信安静地侧卧在松软的被子里, 修长的腿骑着被面,初夏的季节,就算开着空调也必须要盖厚重的棉被, 范寻熟知他的特殊癖好,家里干脆就没准备夏凉被。

  他小心地走到床边, 见人没醒, 悄悄松了口气。

  “去干嘛了?”

  一口气没来得及松完全,陆信毫无征兆地闭着眼开口,沙哑的声音穿透范寻的耳膜,竟是吓得他心一抖。

  他沉默地看着对方困倦又强撑着的样子。

  “嗯?怎么不说话?”陆信困得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感觉身边的人走了, 吊着一根丝线般的意念坚持着没睡死, 又迷迷糊糊察觉到人回来, 被折腾两次, 这会儿倒是醒过来点儿魂。

  他懒洋洋地伸手摸索, 范寻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攥住陆信温热的掌心。

  “手好凉。”陆信覆上自己的另一只手给他捂着, 姿势别扭地拽了拽了人。

  “你再不说话, 我该怀疑家里闹鬼了。”

  陆信依旧闭着眼,嘴角噙着笑,指腹不正经地撩勾着手中的掌心, 音色夹着似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困意。

  半夜三更悄无声息进来个人, 一个字都不说, 手掌还冰凉一片, 确实很有几分鬼气森森的意味。

  从进门起范寻就一直盯着那个还在红肿的耳垂,现在也分不开视线看向别处,目不转睛,像是要把这个不起眼的伤口刻进心里。

  “鬼魂”安静片刻,诚实道:“去吐了。”

  要是曾经的范寻,他多半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坦白,但今天过后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不想对陆信说一句慌,哪怕是避免对方担心的假意隐瞒都不想脱口,他想让陆信担心,想看陆信为了自己牵动心绪的样子。

  他想在这个唯一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活得真实一些,放纵一些。

  果不其然,陆信闻言骤然睁开眼,眸子里还衬着几分疲惫,更多的却全都是范寻想看的担忧。

  “吐了?”陆信坐起身,借着昏黄的小夜灯上下扫视他的状态,“你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啊?还难受吗?”

  语气里渗透着毫无威慑力的埋怨。

  “好了,不难受了。”范寻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曾经吐了太多次,五年前更是跟着一日三餐同频,范寻已经对这个常人觉得无比难受的生理反射高度免疫了,习以为常,适应良好。

  陆信却不行,范寻对他的小病小伤总是小题大做严肃对待,他又何尝不是,何况这人还有个厌食症的病史,对陆信来说,“吐”这个字简直是值得警铃大作的禁区。

  陆信摸上他的脸颊,“真不难受了?你是喝得多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范寻顺势侧头,依赖地靠在他的手掌上,活似泛懒的大型动物。

  他老实回答:“喝多了,红酒白酒掺着喝的,没吃什么东西。”

  “不用吃药?”陆信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这会儿只懊恼功课做的不够,醉酒过后的一系列事情又还是他一个滴酒不沾的人的盲区,他揪着眉心,拇指擦过范寻浓密的眉毛。

  “不用,没事。”范寻向床上探进几寸,陆信掀起被子让开位置,将爬上来的人拢进厚软的被中。

  范寻抵在他的胸口,光滑的皮肤蒸腾着干爽的暖热,他环过陆信的腰身,无言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孩子一样窝好,闭上眼,筋骨舒畅地听着近在耳边的呼吸和心跳。

  “跟谁喝成这样?”陆信低头看看他,不自觉地被他软踏踏的模样戳中软肋,抬手抚上他的后脑。

  范寻对他的示弱从来都是装装样子,披着羊皮,猛兽的芯子还在,不过一个博取他妥协的手段罢了。但现在的范寻却乖得出奇,从里到外都透着求安慰的委屈劲儿,让陆信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原则迅速土崩瓦解,本是拷问的话说出口却带着七成无奈。

  范寻沙着嗓子说:“董监高的人。”

  陆信一听,厌恶和烦躁的情绪顿时涌了上来,沉声问:“他们针对你了?”

  范寻轻笑,手指沿着男朋友微凹进去些弧度的脊柱中线缓缓滑动,“我针对他们。”

  “他们喝不过我。”

  “哼。”陆信冷笑一声,干巴巴赞叹:“哇,真棒。”

  听见语气不善的阴阳怪气,范寻轻笑,老实闭嘴,聪明的没再往下拓展。

  “范鸿云快死了,我想趁现在压缩他的权限和份额,所以要先打通那些人。”

  这会儿他也不藏着掖着,心里话直挺挺说了出来,直得陆信一愣,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呼噜了一下手底的发丝。

  “好好说话。”

  范寻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听不出半分真心实意的反省。

  范鸿云个子很高,即便上了年纪微微驼背后也能撑得住可观的骨架,气场冷肃,笑容时长挂在嘴上,却叫人觉得亲和不起来,面颊略有些枯瘦凹陷,皱纹层叠铺在眼尾嘴角,故作出的慈爱也带着几分距离感。

  陆信从小就有点怕他,要不是有范寻在,他甚至不愿主动踏进范家的大门。

  也不知道疾病缠身的威严大企业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他现在很严重吗?”

  范寻听着男朋友从胸腔里震荡开的温柔音色,脑子里极难得的维持着一片无风无浪的平静。

  他说:“嗯,前几天刚出院,日常生活已经离不开护理了。”

  不知情的人听到范寻的语气,肯定想不到他正轻松随意描述着的人是他货真价实的亲爷爷。

  陆信安抚的手顿了顿,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墙壁上的无声钟表默默地转着秒针,夜灯下,时间被映得模糊。

  卧室里静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陆信亲了亲范寻的头顶,轻声说:“睡吧范小朋友,都三点了。”

  陆信肩胛骨上的手指就没消停过,一会儿虚浮地摸蹭,一会儿温柔地探触,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泥人一样,任由这个手感没有准头的雕塑家反复塑形,磨得他没脾气。

  “想听你唱歌。”

  范寻就近吻了吻唇边的锁骨,提出了幼稚又无理的要求。

  陆信:“……”

  他唱歌倒不是有多难听,音调起码是对的,就是莫名带着一股扁平生硬的味道,和街道上收破烂的循环大喇叭之间只差那一副天生的好嗓音。

  自从初中当着全校的面唱过一次堪称冷场的男女合唱后,他就再也没开过腔,直接在声乐领域彻底自闭。

  “虽然你喜欢的我都会做,但我有起码的原则。”

  范寻忍不住笑了笑,“我觉得很好听。”

  “呵,你还说过我打完球的衣服是香的呢。”

  高中有一次体育课下课,陆信在厕所甩掉湿透的校服半袖,骂了句脏话,痞里痞气地朝兄弟借衣服:“臭死了,外套借我穿穿。”

  陆信常年吊儿郎当,不是忘带教材就是弄丢校卡,校服外套更是一学期两件起买,经常一个课间过后衣服就“不翼而飞”了。

  范寻倒是借得干脆,嘴上却不忘反驳一下:“不臭,香的。”陆信在他的嗅觉系统里一直都是清爽的,哪怕出了汗也遮不住那道令他身心愉悦的气息。

  说者全凭下意识的反应和内心深处的本能,听者却在刚看透自己萌动春心的节骨眼上被他这句话搞得满脸通红,一下午都将半张脸缩在范寻味儿浓郁的外套领子里,羞得老老实实。

  从范寻嘴里流出的陆信评语,少有哪句话是真正具有参考价值的,陆信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对自己的歌喉和汗味儿定位清晰。

  范寻早就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但他知道,自己多半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

  “是香的,现在就是香的。”

  “那我洗过澡了,快睡,一会儿天亮了。”

  “不唱了吗?”

  “老大不小了范总,怎么还突然幼稚了呢?”

  “二十四,不老。”

  “啧,我老,我年纪大了,唱不动。”

  ……

  最终,陆老人家拗不过年轻人的执着,哼哼唧唧地真给他唱了首儿歌,到底还是没能坚持住那个所谓的“原则”。

  陆队长要赶回队里训练,没吵醒宿醉的男朋友,自己悄悄离开去了隔壁楼,等范寻睡到自然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摸摸身边顺滑的枕头和空荡荡的床面,被空调吹得冰凉。

  范寻睁着眼望着窗帘缝隙里的微光发呆,脑中空荡荡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挖了出去,却不疼,只剩下让他留恋的轻巧。

  许久过去,他才顺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咖啡味儿回神,眼眸一瞟,看到床头柜上的杯子和字条。

  ——头疼就喝点咖啡,晚上见,范小朋友。

  他靠在床头,手里的纸条也不知道从拿扯下来的,撕得极不整齐,边缘还带着毛刺。

  范寻轻笑笑,将东西妥善珍重地放回原位,下床走向卧室的洗手间。

  他脱了单薄的睡衣走进淋浴间,还没来得及开水龙头,视线便定在了摆放沐浴用品的台子上。

  五年的分别,陆信不再像青春期时那样任性,也不再一味享受范寻的无条件照顾,学会了刻意在乎对方的感受,为了顺着范寻那个近乎严苛的强迫习惯会拧着自己随手乱放的习性,硬是将用过的沐浴品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规整放好。

  但今天却没有。

  最大瓶的洗发水放在最边上方便按压的位置,形状扁短的沐浴露被夹在中间,香皂没有放在最上层,草率的丢在盒子里放在洗发水旁边。

  范寻定定地看着对他来说堪称不正常的布局,手指捏住沐浴露瓶身,指尖犹豫地点了几下,终是没有做什么,任由它们就那样错落地立着。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我自罚三杯(吨吨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