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墩云闻言单膝跪在地面, 他整个人因为被戏弄而羞恼万分,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言道, “女帝陛下,望您三思。”
“呵呵呵呵……”女帝笑得畅快淋漓,“烨摩罗最强的那个已经死了, 剩下的还能如何威风。”
“倒是你们这些修炼筑幻术的沉迷于虚妄太久, 也该撕毁你们的破魔裸母神的幻想面纱,叫你们尝尝何为权势称霸天下的真正奥义!”
上官伊吹适时低声补了一句, “你竟信她,她连自己的骨肉都杀,何况凡人。”
谢墩云应激而起,“身为烨摩罗的男儿,绝不准任何人亵渎破魔裸母神的圣灵!哪怕你是叱咤北周的女帝!!!”
不待他的话音落地,潜伏在沙底的白龙破土而出,汇作一股攒风积电的强劲势头, 犹胜数道扶摇卷向夔牛之巅。
女帝慵懒地斜座在龙椅之上,毫无害怕的神情, 相反还有一些兴奋,“朕命全北周斩除筑幻师多年,若没有点破幻利器, 如何能应对你们这些邪族异教!”
大军如定海神针纹丝不动, 二十八卫宫则纷纷抽出自己贴身宝刀, 竟都是水冷翠质的玉色双槽剑, 锋光刚冷, 流转清芒,由二十位好手提在掌中,犹如凰竹间顷刻弹出的通臂猿猴,各挥起一道旋风,朝白龙扶摇处批去。
十数人不动则已,一动鸣人。
玉色双槽剑划过处,琅玕之音绵绕不绝,原是剑体处精细凿了十二个圆孔斜洞,透风一过时自然流露出玄妙之音,潺潺流水不绝于耳。
白龙风气逼人,眨眼撞向夔牛的首部,雷霆万钧之势足能将夔牛的精钢之躯震荡百米。
然,二十道带着音韵的剑气迎面扑来,与首龙碰撞而击,那一道道音韵瞬时拉作了恢恢巨网,盈盈之光间旋转着悦耳动听的音丝,上下左右砍去,竟将遥遥领先的白龙瞬时削成肉块。
“破幻丝音!”谢墩云首先回忆起上官伊吹的玉屏笛,皆是如此。
余下的白龙瞬时改变了撞击角度,纷纷侧身,巧妙避开夔牛重坠如山的庞然躯体,快似激电奔豗,一齐钻入浩瀚无垠的沙漠中去。
恍若沙海惊雷,蜃楼喧赫,几条狂龙心怀仇恨,一纵自沙地里笔直地撞击着夔牛的底部,震得硕大无朋的机械兽摇曳不绝。
二十几名卫宫不约而同以玉色双槽剑猛击夔牛铜墙铁壁,振起的剑音如丝带一般环绕,宛若包身的音结,纵身跃下。
半数人扎入白龙翻腾的土浪中去,另一些直奔着谢墩云来了。
谢墩云的通天眼骤放阴光。
上千只恐怖的荒原狼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口里嗷嗷的兽吼之声编织作凄凉又恐怖的悲歌。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死魂灵,从淹没顶盖的沙海中攀爬而出,阴森森的怨气同时拖出了累累骸骨,这些死魂灵仿佛穿上甲胄一般将骨架套身,提着股骨和锈迹斑斑的刀剑,汇成无敌的死神大军,与荒原狼一并冲向几个卫宫。
须臾即将卫宫啃食成血肉残渣。
骷髅与狼群汇成股股奔潮,翻卷起血腥的浪花,直奔向女帝的八十万精兵。
那些军队姿状密集,仿佛不可透风的铁堡,亦如遮天蔽日的云峰,骑兵旋即跨马提枪,挥舞的刀光剑影仿佛雷电降落凡间,虺虺争攀。
双方眨眼汇聚成不可分割的一团血气,远远观去,除了飞扬溅起的沙暴,人马兽鬼声嘶力竭的拼杀,须臾烘渲出层云尽染般的血霭,接近天沿穹隆。
沙漠须臾渗透尽了血与汗,风沙极快地淹没了残肢断臂,蓬断草枯,孤雁哀鸣,一片疮痍汇十方涂炭。
狼毫尽墨,难以俱绘。
上官伊吹并未关注谢墩云的去向,他或在云巅之上翱翔,亦在地脊下蜿蜒,这里并非缥缈的幻彧,而是真实的战场。
他的全部目光有所汇处。
女帝隔着重重叠叠的浩荡血气,自高临下,对他勾勾手指,第三枚朱砂痣里吞吐着悚人的殷红。
护驾的卫宫以血肉之躯稳稳扛着女帝的王座,足以保障他们至高无上的帝王,于波摇沙撼中稳如泰山。
上官伊吹宛若中了某种魔咒,笔直而缓缓地靠近夔牛。
“乖孩子,爬上来!”女帝如花的笑颜,粟罂般灿烂而流淌着剧毒般的和善。
上官伊吹拖着血淋淋的身躯攀爬而上,最终靠在了女帝十步之外的位置。
天地在颤抖,唯他她二人立定乾坤。
有卫宫搜过他的身,并无武器。
那卫宫以前曾远远见过上官伊吹冠绝天下的美貌,堪比清风明月的谪仙,孤高而绝丽,纵得毁了些面容,依旧不减当年遥看一目的惊艳。
卫宫的喉头微微颤抖,觉得他身上的血真是甜美异常,有种极烈的郁香。
当手探索过上官伊吹的腰身时,上官伊吹倾眸微睨。
一分威吓,一分瑰丽,八分透人心魄。
血洗的玫瑰,剔透的玲珑,杀人的阴狞。
卫宫颤巍巍道,“没有,没有……武器……”
“他是不是很美啊”
卫宫觉得有阵怨毒的阴影随风吹来,一枚涂着艳色丹蔻的指甲狠狠刺入那颗不老实的眼睛,使劲一抠。
“啊啊啊啊!”
卫宫抱着血污满面,从高耸的夔牛之巅滚了下去,坠成一坨肉泥血沫。
帝王离座。
余下的宫娥太监,紧紧以遮面之礼挡着自己略不老实的眼睛。
上官伊吹的脸,不能看,不能看。
帝王弑杀,不能看,不能看。
所有的人都得捂着眼,挡着耳,闭着嘴,五感皆焚。
上官伊吹默然不言,他的眼帘垂得极低,极低……女帝的影子铺在他的半身官服间,极近,极近。
女帝并不嫌弃他服裳脏污,沾了血的玉指,以他的肩头锦绣反复擦拭着,“总是有这些脏东西的存在,才会污了你的脑子,所以朕不遗余力要做的是,杀光那些觊觎你美好的脏东西,伊吹。”
上官伊吹并未走近戚九,而是走近自己,这让女帝隐隐中感到莫大的成功,不由喜形于色。
接二连三道,“待会儿杀了那个灵宗大禅,朕就下令翻越乌木苏沙漠,直戮烨摩罗。”
“到时候,伊吹,你就坐在朕的身后,朕需要你。”
她摸摸他的头,仿佛摸一个罐子或器皿,一个可以存放任何邪恶的载体。
“屠戮是一种恶习,陛下……您杀了那么多人,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这些东西又叫您噩梦连连了吧。”上官伊吹目不转睛,女帝的靠近与触摸让他恶心得欲要呕吐,可他紧紧忍着忍着,以渴慕的耐心等待着黎明的绽放。
“可是,朕不是把你找回来了吗?”女帝继续抚触着他的颅脑,她用了几十年来筑造了一颗纯洁无瑕的器皿,干净无质的脑冢,她心灵皈依的祈盼。
借助擘逻漓咒,她可以把所有亲手屠戮的冤孽,全部,无一不落地放在上官伊吹那颗通透又漂亮的脑壳里。
所以,她还可以继续杀伐下去,而高枕无忧。
“习惯,哼,朕的习惯就是杀掉那些可以利用的或不服管教的!”
女帝道,“伊吹,对朕来说幻彧并不可怕,称谓才是这个世间最可怕又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从哀家一步步走到朕这个称谓,不知杀了多少人,又开凿了多少条载满阴魂的流域,抛掘了多少埋没白骨的沟渠。”
“北周和乐升平,海内雍熙,皆是因为朕的聪慧睿智与辣手铁腕,你们这些男人依附于女人的贡献与施舍,却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朕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以秋风扫落叶震荡四海逆鳞,朕的威厉何在,北周雷霆之威的何在!”
上官伊吹微一思索,“所以陛下您准备以烨摩罗开刀,来敬尤天下吗!”
女帝挥斥着龙服广袖,傲群雄强而笑道,“乌木苏沙漠一直是北周与烨摩罗的天堑之地,鸠罗纳夜带着三千判众横渡荒漠,居然一个人活着从莽莽绝境中走出来。
”
“绝路陡变通途,如是烨摩罗人或任何对北周存着恶念的国族,再以乌木苏沙漠作为桥梁越境,骤来攻击我北周边塞,试问又要残害我族多少子民!!”
上官伊吹冥然若思,抬手抚顺了鬓角乱发,脸上的疤痕触之即痛。
唯有疼痛才能令他混沌中多出一分清醒。
他道,“八十万大军,装备精良,粮草富足,甚至有夔牛机械兽鼎力相助,陛下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
女帝放肆狂笑不止,头际于涛涛腥风血沙之间尤为可怖。
“你太聪明了,伊吹,”女帝毫不避嫌,再三拍了拍上官伊吹的头颅,但是这次,却带了些狠劲。
“朕向来喜欢推一进三,敲山震虎自是其一,其二嘛……”
“烨摩罗举国崇拜破魔裸母神,传扬幻道,且出了灵宗与气宗两位大禅,门下弟子数万,足见烨摩罗地域通灵,暗藏玄机也犹未可知。”
“朕派大军血洗那里之后,还会再派些炼丹名士和德高望重的奇术大师驻地烨摩罗,或许几载之后能修得不老仙丹,供朕万寿无疆,长生不老。”
上官伊吹的脸不禁煞白。
女帝顷刻瞧出他的心思,猛地靠近后一把扭死他的喉管,将上官伊吹推至夔牛边缘。
强逼着他俯瞰足下万里黄沙。
沙中盘坐着合目屏息的戚九,他身周的沙暴淡而极淡,莹白的肌肤在血气的迷漫之下闪烁着难以描摹的透明。
上官伊吹的眉弓瞬时紧皱成一道深深的“川”字。
女帝道,“你处心积虑从咸安圣城里救出了鸠罗纳夜,二人辗转至乌木苏沙漠,正被朕的铁烽营截获。”
“鸠罗纳夜把你带入他的精神幻彧后,其实还挺了一阵,你可知他对朕说了什么!”
“什……么……”
“他道:我自要保他周全安康,女帝尽可肆意杀我,剜眼,剖心,焚肝,断肠,偏看您取不取得出上官伊吹的命!!”
女帝声音转冷,“好嚣张的小子,不过是一条烨摩罗的丧家之犬,连他的母族亦背弃了他,竟敢仗着幻力与朕狂言诳语!”
“既然朕把你从他的脑子里剜出来,接下来自然要剜他眼,剖他心,焚他肝,断他肠!看他如何嚣张!”
女帝蓦地从袖子里甩出一道手刃剑,此剑极软且细,瞬时在上官伊吹的脖子上缠了三圈。
她早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先下手为强。
女帝道,“还不止这些,朕要下令收敛咸安圣城全部的粪便,熬成金汁替鸠罗纳夜塑一尊遗臭万年的金相,让他跪在乌木苏沙漠之境,受烨摩罗和北周人民的万年唾骂。”
“够了!”上官伊吹缓缓转动着脖子,手刃剑简直削去了他一层皮肤,当即血如泉涌。
“女帝陛下说一千,道一万,做了这么多,你终究怕的只是阿鸠会把你残害元宗子嗣的秘密,以幻象的形式广播四海八荒!让北周境内每一个子民都看清你丑陋的真面目!”
“幻不胜魔,幻即眼前,魔盘心中!!徐美娘,你已入魔道,配不上天子称号!!!”
上官伊吹一语道破天机。
女帝虚伪的面纱一掀,收刀一勒,自皮肉欲割入喉,上官伊吹立马不能再多说一句。
女帝三只眼睛瞪如铜铃,血腥铺面而道,“若不是你的颅脑足以承载朕的全部杀孽,朕现在就把你赐予三军,要知道花鲤鱼艳名在外,朕相信你的这张漂亮脸蛋儿,会被那些禽兽生吞活剥,寸骨不生!!”
女帝分明欺辱性地拍拍上官伊吹的废脸,“纵然有点不那么美观了,但聊胜于无!”
上官伊吹忍着痛,一声不吭。
二人纠缠一刻,天空下蓦然杀出一道白色的快电。
谢墩云裂石惊天的嗓音瞬时贯穿了一切。
他道,“鸠罗纳夜并非被烨摩罗王驱逐,与你这女魔头一般,烨摩罗王仅是忌惮着鸠罗纳夜的幻力太强大,会让烨摩罗的子民选立他为国君!”
“小九他只是太善良了,不愿知道权欲的厉害,主动避开了人事纷争,他天生三颗幻目,是破魔裸母神恩赐于世间的宝藏,然而人不容他!!世不容他!!”
上官伊吹紧紧压抑的拳头,已经准备爆发。
女帝最先爆发,她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烨摩罗人凌驾于自己头顶,挥命三军道,“行鼓令,战雷风!”
黑压压的八十万精兵鏖战许久,听女帝一声令下,自四面八方推出近千辆战车,战车各上架着一面浑圆庞巨的红面皮鼓。
擂起骨质鼓锤的士兵,轮起粗壮的手臂,一击猛地击打下去。
霎时间,战场上恍如天罡巨雷降落,振聋发聩的雷鸣如同密集的雨点,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排山倒海杀向四方,片甲难留。
竟然是声闻五百里,以赫天下的夔牛皮鼓!
谢墩云筑造的幻象,瞬时在震耳欲聋的鼓阵中分崩离析,骨头散了架,冤魂碎了魄,连各式各样的幻象,亦衍化做点点尘埃。
鼓声一响,千里伏尸。
谢墩云驾驭的白电一阵疏散,他亦气积于怀许久,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从他的幻囊里掏出了白式浅的雷肜伞。
伞柄内尚有一颗引雷子。
而女帝足底的夔牛则是铜墙铁壁!
“那咱们就一起去死吧!”谢墩云攥着雷肜伞,伞面或以有些破败,在风与雷,沙与血,恩与仇,真与幻之间,扑闪如鹩哥翻飞的羽翅。
暗垂的低空,微微有一些电脉在游走。
谢墩云笔直地撞向了女帝的方向。
但是他,冥冥中感觉上官伊吹坚定不移的眼神,正死死地警告着他。
倏然间,又一波新的鼓声响起,那鼓点更密更急更凶猛更残酷,跌宕起伏的鼓音饱含着将士们的忠贞之心与绕绕怒火
。
一举泼向了谢墩云足底的白电。
鼓音响彻云际,横贯九州,自他通天眼的位置狠狠地劈了过去。
通天眼开始不停地冒血,遮蔽了他满怀仇恨的眼睛。
谢墩云仅仅一闭眼,笔直地撞击在来夔牛的面部。
“轰!”电光火石,一道凄惨的白色光柱在错开的位置爆裂开来,须臾化作一缕缕青烟,夔牛晃如撞钟,嘤嘤嗡嗡半晌终如泰山屹立不倒。
然而女帝立于高地,毫发无损。
“赢了!赢了!”
血战到底的将士们眼见着灵宗大禅自陨,不由得振臂高呼,五百里连绵着跌宕起伏的黑云,形同翻浪巨鲨,呼声惊雷。
准备营救女帝的几名卫宫又暗自跪了下去。
女帝陛下松开了手里的软丝。
她也并非不怕死,只是与上官伊吹对话许久,生出些乏累来。
女帝召人推来了皇座,正襟坐下。
上官伊吹突然对女帝道,“陛下准备亲征了吗?”
女帝看看浩瀚的沙海,如同吞噬星空的巨蟒,幽幽不见四方,并不回答上官伊吹的蠢问题。
上官伊吹拖着僵硬的身躯,反而靠前几步。
女帝道,“你若再企图替鸠罗纳夜求情,就跟你的舌头说再见吧!”
上官伊吹往自己的腰带下一掏,“不,是有个老熟人,让我给您捎件东西。”
就见他玉长的五指一转,手心里变魔法似得,变出一盏夔牛衔杯纹的银壶。
女帝微微一扫,“寓意深长,正合朕欲要横扫烨摩罗之意。”
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儿,隐然扑在了女帝的鼻孔间。
“这里面是什么,”女帝接过了这尊造艺古朴的银壶,“美酒,或是香料!”
她竟然失了警惕,对一个粗糙的壶产生了好奇,甚至被诱人的香气迷惑心智,往自己鼻尖深深闻了几下。
此一嗅,简直就是人间至美,仿佛极乐再世。
女帝深深的,不断地,渴慕又贪婪地闻了许久,始才对上官伊吹重复问道,“伊吹,这壶里究竟是什么!”
上官伊吹抬眼道,“你的原罪。”
“什么!”女帝极度愤怒,猛一拍龙座的扶手,“你竟敢戏弄朕,朕要命人隔了你的舌头……”
她才说舌头,就见银壶的壶口间,缓缓伸出一条发黑的舌头,那舌头又细又小,泛着窒息死一般的青紫,缓缓地吐露出来。
女帝俨然惊了一跳,想要扔掉手中的银壶,反而那壶口间勃然诱发出更香更纯的气息。
伺候女帝的宫娥婢仆,太监卫宫,无不被散漫的甜香所吸引,众人的眼神里迸射着痴迷又呆滞的光,甚至连表情都似涂了油漆般硬讷。
甘烈的香气仿佛琼浆玉液,引得女帝逐渐软化了警惕,她温柔地碰触了一下那条稚嫩的舌头,舌头大约受了惊吓,倏然收缩回壶口。
“放肆,你竟敢躲朕……”女帝的威严化作毫无攻击的沉醉,她情不自禁地嗅探着每一丝甜美,微微侧首,凤眸对准壶口里深深深深一望。
那深深深深处,仿佛深渊一般的地方,正有一双黑洞洞的婴儿般的眼睛,也在凝视着她!
那眼睛好阴森,刻满的幽怨和荼毒,整颗眼球比黑魆魆的银壶里面更加深邃而幽深。
仿佛把人吞没殆尽。
女帝的血液瞬时凝固成冰,每一根汗毛像剥皮刮骨的倒刺,狠狠扎入她紧绷的神经,挂着她的全部感知。
女帝有些害怕,甚至恐慌入髓,她想移开自己的视野,反而被香味高高吊着,纹丝不能移动。
她只能随着那双黑色眼睛的凝视,沉沦,沉沦……
她觉得那双眼睛想要说些什么。
上官伊吹默然靠近她的耳畔,轻而又轻,宛若幽远地府深处发出的勾魂之音。
他道,“母后,我想长大,你为什么掐死昭儿,我想长大啊~”
昭儿~昭儿~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恶魇,像勒紧灵魂的网,由夔牛衔杯纹银壶的壶口黑眼,顺势包裹住了失魂落魄的女帝。
“不……不……不不不!”女帝爆发出了嘶声力竭的吼叫声,令风云为之色变。
上官伊吹冷眼瞧着她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扶着女帝冰冷砧骨的手指。
“我的脑子里满满装着阿鸠,没地方填塞你的罪孽,你的恶,你自己去扛吧,女人。”
上官伊吹轻轻一推,整个夔牛衔杯纹银壶,自女帝的额间红痣,填塞入了她的颅骨。
女帝惨叫,“不不不!昭儿,你死了!朕……你死了!”
夔牛衔杯纹银壶化作黑滚滚的怨恨恶魔,与她脑子里那些新生的罪恶一并兴风作浪。
女帝的眼神开始发暗,发沉,她的额心布满了暴突的青筋,刻意遗忘的罪孽,犹胜掺了鹤顶红的鸩毒,灌溉入她的每一条血管,经络,走向四肢百骸!
上官伊吹深看她一眼,毫无波澜,纵身跃下了夔牛之巅。
女帝开始发癫,她凄厉地惨叫着,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黄冕,甚至连着头发头皮一并狠狠扯掉,暴露出血淋淋的头骨。
一个半身影的婴孩,挥动着被火焰熏烤的残破翅膀,紧紧地缠着她的灵魂。
“母后,昭儿想您了……”
“母后,昭儿不想死……”
“母后,昭儿想长大……”
一群嗅见了极香的人,慢慢地围了上来,他们如贪食的豺狼虎豹,把女帝紧紧堵在中央,仿佛供奉着神明。
须臾,有个内侍官登上了夔牛之巅,隔着许远跪地急忙施着遮面礼,他太焦急太兴奋太慌张了,以至于没有看到眼前可怖的一幕,便疾疾禀告道。
“陛下,陛下,咸安圣城八百里加急密保……七殿下,七殿下他醒了……”
女帝的双瞳双瞳剪满毒怨与极恐,一口血气喷出口外,六窍出血不止,挺着身姿倒地不起。
她那张威吓四海的脸,青紫得骇人,淌着血泪的眼珠子,永不瞑目。
……
与夔牛之巅低下的某处,悬挂着摇摇欲坠的两个人,一红一白,宛若两面旌旗。
谢墩云道,“花鲤鱼,老子信了你的邪,在这里挂着当活靶子!”索性是下面的人看不见的角度,但是他的通天眼微微有些渗血,若不是臂力惊人,怎能许久挂得住精健的身躯
上官伊吹冷声道,“那伞,给我!”语气强硬到了像是要抢东西,“否则我抱着你,咱们同归于尽!”
谢墩云本想回之以嘲鄙的眼神,奈何禁不自禁而问,“你想做什么!”
上官伊吹直言不讳,“我要去找阿鸠,你既然是烨摩罗的灵宗大禅,早就该知晓,白式浅正是凭借这柄纸伞,才进入了阿鸠的精神幻彧。”
他的目光凌然,绝不容许质疑。
“叫我去,阿鸠在等我……”上官伊吹攀着机械兽的手指松开一丝,“你也去寻白式浅吧。”
此刻,他们不再是朋友,但也绝非敌人。
谢墩云露出了些许怯懦的表情,从幻囊里掏出了半是损坏的雷肜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
“那就交给命运吧,如果命运让我们不断相逢,就不要在乎千万次的擦肩错过。”上官伊吹接过雷肜伞。“终有那么一天,终有那么一次,我们会拥向彼此,怀抱光阴。”
雷肜伞的伞面破坏严重,无数道血红渲染的霞光,在伞底下汇作一片空白。
但也只有缝隙,才能透进光来。
上官伊吹的脸,艳若灿花。
他道,“你也该去寻他,我们不是幻,都是活生生的人!”
言毕,纵身跃下。
谢墩云疾疾唤道,“若是失败了,又该如何!”
上官伊吹不断下坠,下坠。
“把我和戚九焚作灰烬,遍洒乌木苏的每一寸荒漠,让我们与风沙缠绵天涯吧!”
地面有人发现一道红影高空坠落,不断地弯弓搭箭,或是投石攻击。
上官伊吹身中数箭,自密密麻麻的箭雨石砺中如一条徜徉的锦鲤,不停地摆动自己逐渐消耗的生命,撑着破烂不堪的白伞,一路垂坠,奔向戚九。
身负重伤的剧痛已经浑然不知,他紧紧攥着伞柄,不停呐喊。
“阿鸠,让我进去!”
“阿鸠~让我~进去!!”
血色的雷霆震怒,整个天际的云缝里挤满了灼目的白丝,电叶如振奋的蛟龙仰天长啸,天地崩碎一般欲要断裂,白光终而狠狠地劈打在雷肜伞与上官伊吹之间。
上官伊吹在血泉电泳中不断前进,前进,如逆流而上的鱼。
他瞪着眼,声嘶力竭。
“阿鸠……”
“阿鸠……”
“阿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