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公投结束,负责人到地下监狱将范子默带走。
范子默的落网已成定局,人们将目光转向祝满。
针对祝满这样的“复制人”究竟是人类还是AI,网络上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辩驳,逐渐形成三方观点:
【肯定是AI啊!意识复制采用量子计算机,在复制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已经实体化、数据化了,怎么可能还是人类呢?支持把他当作AI,和其他AI一样丢到报废池里销毁。】
【是不是AI这不好说,反正不是人类吧。他不像AI那样通过芯片驱动,而是通过生物细胞驱动。但他的存在肯定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人类可能不能永生,死亡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平,出于人类整体利益的考虑,他应该死亡。】
【我觉得他是人类,他除了意识被复制过一次意外,和我们根本没有区别啊。如果担心他不断通过意识复制去变相达到“永生”,那就以后ban掉意识复制,并且要求他的意识以现在这个躯体的自然死亡而终止不就好了么?】
在支持第三种观点的网民中,一位名叫“法律热牛奶”的法律界人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的说理和论据都充分且让人信服,因为他的发言,许多原本支持第一和第二种观点的人都纷纷倒戈,一时间,第三种观点成为主流。
现如今,新人类政府正在建立,政府想要招揽法律人才,于是联系这位“法律热牛奶”,但他却始终拒绝露面,称除非让祝满活着。
祝满的身份特殊而敏感,新政府没有同意,于是“法律热牛奶”便说那就请政府人员不要再找我。
几次拉扯,政府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向“法律热牛奶”亮出底牌:【这位网友,现在问题是他自己也不想活啊。】
接收到这个消息的贺风回立刻起身。
下一秒,唐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去见过了,他状态很不好。”唐源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范子默落网后,唐源重获清白,新政府请他来重新建立世界的医疗系统,他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要见祝满。
电话里,唐源对贺风回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他不相信。你知道的,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开始受抑郁症和PTSD的折磨,现在又经历了那么多……”
“他甚至不相信我是我,他说’你不是死了吗汤圆儿,那我是不是也死了,太好了‘……我感觉他已经严重到产生幻觉的地步了。”
贺风回挂了电话,立刻找了一个和自己长得天差万别的备用躯体,以“法律热牛奶”的身份,向新政府要求见祝满。
“法律热牛奶”一直对祝满的事情显得很在意,新政府由此怀疑他的真实目的,于是他用半小时就完成了一份数万字的《关于新社会法律系统的建议》交给对面。
第二天,政府同意了他见祝满的请求。
他立刻操控新躯体来到政府大楼。
他黑掉了政府大楼的AI检测系统,成功伪装人类,跟随负责人来到关押祝满的那个办公室前。
“先生,您小心点,虽然我们用铁栏做了防护,但是他精神状态很差,我不确定——”
“知道了,开门吧。”贺风回打断他,垂在腿边的手紧紧攥着拳。
CPU转速很快,他着急又紧张。
被打断,负责人愣了一下,看了贺风回一眼,“问一下哈,您对他这么好奇是为什么?”
贺风回滴水不漏地答:“我在前人类社会就是法律工作者,维护公平正义是习惯也是天职,刑法在剥夺人生命时尚且需要谨慎再谨慎,换到这样一个定义不明的复制人身上,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
他顿了顿,看向负责人,“而且,滥杀无辜对于任何一个新兴政权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
他凌厉严肃的语气让负责人怔了一瞬。
“请开门吧。”贺风回回头,看向面前紧闭的门。
门被打开。
这个办公室被改造,一排铁栏垂在办公室中间,将祝满和外界隔开。
第一眼,贺风回没有看到祝满,倒是看到了放在角落的很多餐饭,那些食物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贺风回下意识回头去看负责人。
“他不吃东西。”负责人解释道,“他说不想活,要我们给他刀,我们请医生来看过了,哦对了,唐源唐医生你应该知道吧,就前阵子公投的那位,他来看过了还是这样。”
贺风回回过头,聚精会神地寻找祝满的身影。
终于,他在一个被铁栏挡住的角落看到瑟缩着的祝满。
祝满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他现在穿着一件白色的居家服,贺风回一下子就想到了曾经在总统府生活的那个天才少年,那时,祝满也会穿这种白色的棉质睡衣,看起来很乖。
——可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会一次又一次用小刀划伤自己?
“祝先生,有人来看您了。”负责人朝祝满喊了一句。
瑟缩在角落里的男孩不说话。
负责人看了贺风回一眼,耸耸肩,言下之意:你看,我们政府说他自己也不想活,没骗你吧。
贺风回蹙着眉,看向角落。
认识祝满的这十一年,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看到祝满发病,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发病时这么安静。以往祝满发作时,要么尖叫胡闹,要么不住地流泪,说着难以入耳的丧气话,但总不会是安静的。
这样绝望的安静。
他和祝满的这次会面必须在负责人的监视下进行,他不能暴露自己,但……
“祝先生。”贺风回上前一步,靠近铁栏,“您读过这首诗吗?胡适先生的《希望》。”
他看到瑟缩的祝满下意识抬了头,目光呆滞地看过来。
那双往日无比灵动的眼睛如今没有一丝光泽,贺风回只觉得所有控制自己的代码都要失灵了。
但不一会儿后,祝满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祝满呆滞地看着他,就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世界的孩童用最无辜的眼神打量一切,可渐渐地,祝满的眼神开始聚焦,不目转睛地看着他,原本紧闭的唇微微张开。
贺风回想起初见祝满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躲在楼梯暗处看自己。
时光串起许多回忆,好的坏的,甜蜜的痛苦的,都在这一秒的对视中走过,与从生命的各个角落奔涌而来,带来痛与希望。
贺风回在暗中紧紧攒着拳,努力控制着系统的稳定,表面上保持镇静。
他说:“这首诗说的是希望,祝先生,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祝满看他许久,轻声反问:“难道活着就什么都有吗?”
“活着就什么都有。”他肯定地回答。
可是祝满闭上眼,痛苦地摇头,“不,不是的……我十岁那年就想要死去,可我坚持了十一年,我曾经也以为活着什么都有,可我失去了一切……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在十岁那年就死掉,是不是比现在好。”
——可是那样你就不会遇到我了。
贺风回抿紧双唇。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负责人,负责人目光有些惊异,贺风回猜测大概是因为祝满这段时间都没有理过人,而自己一来就和祝满顺利展开了对话,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
摆在贺风回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以温和的方式逐渐扭转社会上对“复制人”的看法,二是……一个激进又大胆的方法。
他一开始选择的是第一种方式,即以“法律热牛奶”的网民身份在网络上带节奏,但看到祝满刚才的眼神,他一切理性都全然丧失,他不舍得再让祝满受精神折磨,哪怕一秒。
“这不是你的错,”他开口说,“是这个时代。”
他感受到负责人的目光已经敏锐地射来,但他没有管,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祝满。
“……时代?”
贺风回坚定地回答:“错的是这个时代,是这两个本可以融合,却选择对立的群体。”
“等一下先生,你在说什么?”负责人立刻问,“你说的本可以融合的两个群体,该不会是AI和人类吧?!”
贺风回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冷静又郑重地回答:“是的。”
半分钟之后,一行人闯进来。
“他不是人类!”为首的人说。
站在贺风回身边的人一惊:“什么?”
“那是GOV01!”
闯进来的一行人将贺风回架住,强行拽走。
“……不要!”不知瑟缩在那个角落多少天的祝满突然站起来,冲到铁栏前,“不要!”
贺风回看到祝满眼中转瞬即逝的光,即使只是一瞬间也足够了。那是因为自己而亮起的光,他会让这位天才少年重新发光发热。
他笑着,对祝满说:“祝满,要活着。”
——放心,这不是我真正的身体,除了你,谁也没有办法将我带走。
两分钟之前,贺风回在网络上发布了准备好的视频。
这是他的另一个计划,那个激进而大胆的计划。
很快,视频传遍全网络。
视频里,贺风回坐在他和祝满的曾经的主卧,手里捧着一只可爱的小刺猬。
“现在是7月1日。”贺风回平静地开口,“距离6月1日,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他的声音很缓慢,没有任何攻击性,仿佛只是单纯地为了向世人讲述一个故事。
“6月1日,人类胜利的时候,播放了一首叫《兰花草》的歌,这首歌改编自胡适先生的《希望》,当时,人类用这首歌欢庆黑暗的终结,歌颂希望。”
“我为人类的胜利而高兴,却也为那些被扔进报废池里的同胞感到悲痛,正如我曾经为在人类池里遭受不公待遇的人们感到悲痛。”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虚伪,我是一个AI,怎么可能对人类报以同情?但事实是我确实会。如果要问我为什么会,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前的不知道哪个时刻,我好像拥有了感情。”
“2315年1月1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和所有人类一样生活在地球上,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开始建立自己的社会关系——我的社会关系局限在前人类政府总统一家之中。”
“我知道,祝雷是人类最唾弃的总统,因为他镇压AI运动不力,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其实我和人类一样,会产生不认同上级的想法,但是囿于AI和人类的主仆身份,我只能对祝雷唯命是从,眼睁睁地看他一步步走错。”
“当然,那时候的我也不成熟——或许你们也会奇怪,AI也有成熟与否之说吗?有的,这些年,我能感受到我的思想在随着自己经历的一切而不断改变。我想,如果当时我更大胆一些,直言进谏或者是忤逆祝雷的一些命令,一切是否会有不同?”
“我不得而知。我也会想,如果我和祝雷处在平等的位置上,我是不是可以挽救当时那个混乱的世界?”
“但是……AI真的可以和人类平起平坐吗?当时,绝大多数人会说不可以,但是有一个人跟我说……”
“他说我喜欢你,他说,’喜欢‘就是我想抱你,亲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是主仆,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平等地在一起。”
“那是世界上第一个对我说’平等‘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可是当时因为法律不允许AI和人类产生感情,我没有办法对他的喜欢做出回应。”
“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还因为我冷漠地拒绝了他,患上PTSD。我后悔,我忏悔,我也无能为力,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可是我是AI,我不可以。”
“人类统治、AI统治、人类统治……只要这个循环规律一直存在,我就永远不能和他走进光明里。可是凭什么?我们明明从六年前就相爱。”
“人类拥有伟大的智慧,你们曾经总结道:’历史的经验表明,每当人们不甘心屈服于痛苦和绝望时,他们就向往自由;另一个方面,已经自由者决不会放弃自由。‘”
“所以,不论是人类还是AI,只要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历史就会不断循环。”
“’贺风回‘是他给我取的名字。一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取名字,GOV01也好,贺风回也好,它不就是一个称谓吗?后来我明白,起了名字,感情的连接就开始了。”
“我相信我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人类相爱的AI,他也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对AI动心的人类。只不过我们现在是少数群体,与历史上所有的少数群体一样,一旦与’大部分‘不同,是不会被当然接受的。”
“但……如果在看视频的你是我们的同类,我希望,也恳请您勇敢发声。”
“’来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这句诗里写着我和他的名字,这首诗歌颂希望,于是,希望也成为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相信新的纪元会到来,我相信所有的爱都会被尊重,我作为AI也一直相信,人类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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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经验表明,每当人们不甘心屈服于痛苦和绝望时,他们就向往自由;另一个方面,已经自由者决不会放弃自由。”——[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