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乐平是清徽的关门弟子, 当初他从桓山藏书阁密室里偷走秘籍，下山布下镇妖大阵时，清徽已是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 怎么算, 他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在唐加乐惊诧的目光中, “徐尘”优哉游哉地开口：“当年你殒命于东风山下，楚庭为了救你，强行留下了秋乌的妖丹。我知他本性不坏, 可他到底不曾被人族礼教规训过，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事, 留着两颗灵力滔天的妖丹在他手上，我实在不能放心。所以，我死的时候, 把我的全身修为与一缕残魄留了下来, 要后世每一代掌门挑一个根骨不错、品行端正的弟子，把我的修为封入其中, 已备不时之需。”
所以这一代桓山掌门清羽挑中的那个根骨不错、品行端正的弟子就是徐尘？
唐加乐想起徐尘本人, 先是煞气缠身，后来直接被白风捉进借灵阵里, 这被白风随意搓圆揉扁的倒霉模样，哪里看得出一点“根骨不错”的模样？
像是知道唐加乐在想什么, 清徽补充说道：“这些被选中的弟子其实挺倒霉，他们天赋本来很高，可这天赋与我的修为一同被封住了，一日不被解除封印, 便一日无法发挥出十成十的能力来。”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 欣慰地笑笑：“你我不在的这千年时间里，残留于世的妖族被约束得很好，再没遇见千年前那样人、妖混战的乱世，我不必现身，所以这一层封印也就一直没有被解开过。”
“那您如今为什么解开封印现身？”
清徽说：“我总不能一直妨碍着后世弟子修行，如今祸患以除，出来再见你一面，我也能安心走了。”
清徽本已仙逝，解除封印后，一缕残魂在世间留不了太久，听他说能安心地走，唐加乐虽心中凄惶感伤，却不觉得意外。
可顺着这话略略深想，他心下一沉，脸色便刷地雪白：“因为秋乌和楚庭的妖丹遗留于世，您才会不惜妨碍旁人修行，也要将自己封印在后世弟子体内，以备乱世之需。您说如今祸患以除，是不是说明，秋乌和楚庭的妖丹都不在了？”
清徽默不作声。
“妖丹不在了不要紧的。”唐加乐咬住嘴唇，神经质般自语，“不要紧的，我们没想要什么滔天的灵力，我们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清徽已经没有说话，看着唐加乐的目光透出悲悯。
唐加乐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像是溺水的人攀住一块浮木，紧紧拉住清徽的衣袖，眼中执拗地亮着一粒微光：“虽然妖丹不在了，可是楚庭会没事的，对不对？师父，白风是骗我们的，他是为了不让楚庭毁掉秋乌的妖丹，对不对？您把楚庭救下来了，对不对？”
“你听我说。”清徽眉头紧锁，“其实那时候毁不毁秋乌的妖丹，结局都是一样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只是我们桓山一向知恩图报，楚庭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能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清徽长长叹了口气，“白风没有胡说，楚庭的身体承受不住两颗妖丹同时运行，可他当年为了救你枉顾自己的性命，我拦不住，只能在死前给他留了一道符，让他在你复生后封住秋乌的妖丹，能减缓他元神衰竭。可是我在徐尘体内半梦半醒间，感应到这道符纸前段时间被楚庭强行冲破了。”
“什么时候？他为什么要冲破封印？”
“我也不知道原因。”清徽摇头，“那时徐尘在望阳村沾染了煞气，刚刚到芳华里大闹了一场……”
“竟然是在那个时候吗？”唐加乐打断清徽，强压着悲痛，笑意苦涩，“他是为了救我。”
清徽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时徐尘在望阳村沾染了煞气，跑到芳华里大闹一场，芳华里有一只猫妖叫做小淼，被他用镇妖符打回了原形，他还把我从芳华里掳走。”
唐加乐乐眼睛血红：“那一天，楚庭原本就受了很重的伤，又被徐尘的镇妖符所害，他没有办法了，要从徐尘手里把我带走，他只能破釜沉舟，冲破您的那道封印，才能支撑着重伤的身体与徐尘勉强一战。”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发着抖：“封印解开后，他会怎么样？”
清徽硬着心肠：“为了让你复生，他养了秋乌的内丹上千年，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封印解开后，秋乌的内丹从他的丹田里吸取不到元气，就开始一点一点蚕食他自己的内丹。实话说，即使秋乌的妖丹没有被毁，楚庭也逃不过油尽灯枯，横竖，他都是要死的。”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清徽点头：“是，从他吞下秋乌的内丹起，就知道有这一天。”
唐加乐笑意泛苦，唇角微抬，却有一串眼泪滚下来，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脚步有些不稳：“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是死是活，我总得再见他一面。”
清徽再次沉默不语。
唐加乐心里发慌：“怎么了？我不能见他吗？”
分秒之间，卧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动了，窗外依稀有阳光，有微风，有鸟鸣，可是那鲜活生动的世界离他们好遥远。
在这一室之内，唐加乐可见可感可闻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清徽踌躇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是见不到了。”
满室凝滞的死寂之中，唐加乐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某一刻倏然停了一拍。
他明明是清徽最聪慧的弟子，可今天清徽说的话，他大多都听不懂。
他不得不再次向他师父追问：“师父，您，是什么意思？”
“楚庭神形俱损，咽气那刻便化作飞灰，那晚风又大，我们什么也没来得及留住。”
“怎么会这样！”唐加乐脚下一顿，心口一阵针扎刀凿般的剧痛，腥气涌上来，“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不会？
当年他在镇妖大阵里，剜肉剖心，也是这样化作了飞灰，也只给楚庭留下一身单薄的衣裳和一颗玉珠。
唐加乐恍然发觉，只是听见师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就心痛如此，当年楚庭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眼前，连尸身都没有留下，该有多绝望！
唐加乐问：“就没有留下一点什么吗？他的衣服？他的武器？随便什么都好。”
像是走投无路的人，想要寻求一点安慰，他已经陷入无边的暗夜中，想要找一颗小小的火光，好支撑自己在黑暗里走下去。
可随着清徽沉默着摇头，唐加乐眼中的一点光暗下去。他身形晃了晃，后退一步跌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只不断地涌着眼泪。
看他这副模样，清徽心下不忍，提了一句：“楚庭好像提前让人抽了灵力存在储灵瓶里，那只储灵瓶现在应该是在他带去的那只山羊精手中，你若要个念想……”
“灵力？”
唐加乐本以为自己已经心痛到了极点，可在听见这话的一刻，仿佛有一颗炸弹在他心头爆开，轰炸声隆隆。
他一时竟疼得呆住了，只喃喃念着：“那个时候，他竟然还记着唐嘉阳！他都要死了，他竟然还记着答应过我要救唐嘉阳！”
清徽从只言片语中捡出信息来：“你说，他明知自己活不成了，还拼死抽灵，是为了唐嘉阳？”
唐加乐点头，他想起这件事，每念及一个细节，都痛得像是从心尖上剜下一块肉来。
可是，他能有多痛？
会比楚庭抽灵痛吗？会比楚庭生生被耗尽元神痛吗？会比楚庭活活被吞噬内丹痛吗？会比楚庭当年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痛吗？会比楚庭孤零零地守着借灵阵上千年痛吗？
仿佛自虐一般，唐加乐楚庭为唐嘉阳几次灌输灵力的事跟清徽仔细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几不成句。
从他破碎凌乱的词句里，清徽还是听懂了事情始末，恍然大悟：“如此，便难怪了！”
唐加乐问：“难怪什么？”
“秋乌的妖力虽强，可楚庭自己也不弱，若不是给唐嘉阳灌灵，灵力消耗过甚，他的身体不会衰竭得那么快，也不至于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让秋乌的内丹吞噬了他自己的内丹。”
唐加乐面如死灰：“那，那如果他的内丹还在，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清徽避而不答，只拍拍唐加乐的肩膀，叹了口气：“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要太难过了。”
“不是的！”
到了这里，唐加乐的情绪终于再也压不住，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摇着头：“不是的，那不是他的选择，是我逼他的，是我用我自己的命，逼他救唐嘉阳的！”
明明楚庭早就告诉过他的，救不了。
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
为什么他当时就是不信呢？
是他，是他硬生生把楚庭逼上了死路！
唐加乐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
正午时分——
这本来是楚庭说好，要为唐嘉阳最后一次灌灵的时间。
而如今，诸事无恙，连唐嘉阳最后一次灌灵都没有耽误。
可是，楚庭却不在了。
悲恸到了极处，唐加乐的神色已经麻木，他讷讷发问：“所以，葛丰他们现在在唐嘉阳房间里吗？”
清徽摊手：“兴许是。”
“我想去看看。”
清徽点头：“去吧。”
唐加乐如一具没有魂魄的木偶般僵硬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在踏出房门的前一刻，清徽出声喊住了他：“小兔崽子，你要记着，无论是我，还是楚庭，都希望你这一世能安安稳稳轻轻松松地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没什么想做的，就去晒晒太阳，去吹吹风，都是好的。”
唐加乐似有所感，回头望向清徽，眸光轻颤：“师父——”
清徽笑意温和，摆手道：“去吧去吧，记着，千万别辜负他拼尽力气让你回来重活一世。”
作者有话说：
师父完成反虐任务，要下场了，然后让哥哥来！感谢在2023-04-22 21:47:48~2023-04-25 21:3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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