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娱乐的办公楼离这片海滩不远, 开车过去只需要几分钟。
海滨路是东江市的主要道路，修得宽阔平整，葛丰车技也好, 一路开得平稳。
原本这一路是不该出什么事的。
可随着车子离那栋白色的写字楼越来越近, 楚庭发现, 寄居在自己体内的那颗妖丹开始不安分起来。没有任何外力刺激，它却像是一颗不受控制的弹珠，在楚庭丹田中横冲直撞, 仿佛要挣脱桎梏，破体而出一般。
唐加乐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楚庭, 连上车都要贴在楚庭身边坐着。
忽然，唐加乐觉察到靠在自己怀里的那具身体陡然僵硬紧绷。他忙偏过头看去，只见楚庭的头深深垂着, 只露出惨白的侧脸, 额角迸出的冷汗正一股一股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滴落在他紧紧抵着腹部的手上。
“楚庭！”唐加乐惊呼, “你怎么了？”
听见动静, 前排的清梵转过头来，瞪着清澈懵懂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楚庭看。
葛丰也借着后视镜看过来, 放慢了车速，忧心忡忡：“要不停下来歇会儿？”
楚庭深深吸了口气, 勉强抬手摆了摆，说：“好好开车，不用管我。”
“是胃疼吗？”唐加乐刚刚就发现楚庭用力按着腹部，此时他短暂地抬手向葛丰摆手, 唐加乐清楚地看见楚庭刚刚拿手掌用力抵着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回滚动着。
“你这两天就没吃什么东西, 醒过来之后又走得太急了, 我冰箱里准备馄饨都没来得及让你吃一碗。”他边说着，边不顾楚庭阻拦，小心揭开楚庭的衣物，“我帮你揉一揉。”
楚庭疼得几乎坐不住，更没力气拦唐加乐。
唐加乐揭开衣物，看见楚庭腹部丹田气海附近，有一个成□□头大小的球状物剧烈冲撞翻滚着，不时拉扯着他的腹部高高凸起，将他苍白的皮肤拉扯得青白透明，几乎要生生撕破开一般。
这绝不是胃疼。
即使是严重的肠胃痉挛，从外表观察也不至于有这样剧烈的反应。
唐加乐瞪大了眼：“这，这是什么！”
楚庭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坐都坐不住，斜倚在唐加乐怀里，实在提不起力气回应他，只好费力地伸手去握了一下唐加乐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
接着，他立刻松开了唐加乐，颤抖着抬起手。
楚庭吃力地把手掌举到齐眉的位置，阖上眼。片刻后，他的掌心里无声无息地聚起了一蓬白光，几乎要满盈出来时，楚庭猝然抬手，用力将掌心里的白光尽数按入自己腹部。
然后，一切重归平静——
那颗潜藏在楚庭体内的暴躁不安的圆球仿佛瞬间被冻结住一般，前一刻几乎要把楚庭的皮肉撕扯开的力量顷刻之间偃旗息鼓。楚庭平坦的腹部依旧苍白而柔软，仿佛刚刚诡异恐怖的一幕，只是唐加乐的幻觉。
“没事了吗？”唐加乐伸出手，隔着一层衣物，摸了一下楚庭的腹部。
他确实没再觉察出什么异动，只是发现楚庭身上的温度低得吓人，像是被冰雪封冻住一般，几乎不似个活人。唐加乐边帮楚庭裹紧大衣，边不放心地问：“身上怎么这么凉？真的没事了吗？”
楚庭脱力靠在唐加乐怀里，脸色比之前还要差许多。他半阖着眼点头：“没事了。一会你帮我开了门，别跟着，和葛丰他们一起回去。”
“不可能，我不会走的。”唐加乐看了一眼葛丰，“我觉得葛丰也不会走的。”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到了写字楼门外。
这一回，葛丰倒是跟唐加乐站到同一战线来，他找了个空地停好车，语气坚定：“庭哥，这回他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把你丢在这里的。”
“我也不能走！”清梵也跟着凑热闹，“楚先生，您之前说过的，如果大家没有一起平安回去，就要撕碎我的海棠花！”
被三道炯炯的目光盯着，楚庭觉得有点头疼。
借灵阵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三只修成人形的妖、一个借着灵力死而复生的人，个个都是献祭借灵阵的好东西，他本就行将就木便罢了，其他几个来凑什么热闹？
他沉下脸：“我说话已经不管用了？”
纵使孱弱难支，楚庭也是如今声望最高的千年大妖，微微皱下眉，都令小妖胆寒，此时声色俱厉，不仅是清梵，连葛丰都噤声不语。
不幸中之大幸，车里还有唐加乐。
唐加乐没脸没皮地缠上去，揽着楚庭的脖子，在他冰白的唇上啄了几口：“当然不管用，你好好想想，以前在近月山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说过的，咱们家说话管用的是我。”
这种没脸没皮的话唐加乐不常说，以前殷乐平在近月山的时候倒是常说，葛丰倒是习惯了，只木然地看着前方，充耳不闻。
而清梵则是坐立难安，几乎把呼吸屏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等今晚过去了，楚先生真的不会杀妖灭口吗？
最终，在说话管用的唐加乐带领下，四个人浩浩荡荡朝如风娱乐那栋白色办公楼走去。
他们进入大门时，值班地保安过来看了一眼，打着哈欠说：“怎么这么晚还来公司？”
唐加乐是唐嘉阳带进公司的人，算是如风娱乐的员工。员工深夜来公司加班遇见保安，又不是迟到早退被抓了现行，没什么好遮掩的。
因而唐加乐表现得十分淡定，他指了指楚庭和清梵给保安看：“约了两个人来谈签约。喏，那个坐轮椅的，下午跟人打球伤了腿，刚刚才从医院里出来。”
原本保安还暗想，什么了不得的人，竟然让经纪人愿意大半夜地来加班谈签约？
可他顺着唐加乐的手指指的方向，看见了楚庭和清梵。
平心而论，唐加乐带进办公楼的这三个，除了化形成老年人的葛丰，无论是楚庭，还是清梵，都长了张人神共愤的好面孔。
长到这个程度的新人，确实是值得为他们加个班。
保安没有再追问，摆手让他们进去，低头在手机上继续玩消消乐。
楚庭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下，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唐加乐伸手暗暗扶着楚庭的手臂，托住虚弱不堪的人，而葛丰与清梵默契地落后一步，用自己的身体给唐加乐与楚庭打掩护，遮挡住保安的视线。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平日里难挤的电梯很快就等到了。
电梯一层层向上攀升时，楚庭难得主动伸手碰了碰唐加乐的手背，示意他靠近些。唐加乐在他身边蹲下，抚了抚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楚庭瞥了一眼电梯里的跳动的楼层数：“待会儿，你别上天台。”
“不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楚庭皱眉，声音暗哑：“听话，别让我不安心。”
“我知道你是怕跟在望阳村的时候一样，我和你一起被困。”
这栋楼不高，几句话的功夫电梯就停在了顶层，唐加乐缓缓站起身，撑着轮椅的扶手深深凝视着楚庭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而确定：“可是我不怕。楚庭，我可能没有跟你说过，跟你一起被困在望阳村的那几天，是我作为唐加乐，最快乐的几天。所以，别赶我走，无论从这里走出去会遇见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行不行？”
这是唐加乐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凝望着他，这样郑重地跟他说话，楚庭盯着唐加乐咫尺之间的黑亮的眼，一时竟看得痴了。
直到唐加乐直起身子，绕到楚庭身后帮他推轮椅，楚庭才反应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唐加乐，他说的其实不对。
楚庭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当然不会让唐加乐再次被困在幻境里。
上一次在借灵阵里，他们与千年前的时光重逢。
而这一次，只怕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离别。
有一些他曾经经历过的、痛彻心扉的事情，让唐加乐也亲身经历一次，他终究舍不得。
可唐加乐不听劝，不肯走，帮楚庭拉高了毯子，就推着他走出电梯。
电梯直达顶层，外面就是宽阔的露天大阳台。
楼顶的海风肆无忌惮，咆哮着往人身上扑，像一只摸不到轮廓的张牙舞爪的猛兽，即使裹紧了外套和毛毯，楚庭依然觉得身上被冲撞出一阵一阵的冷痛。
露台上的景致和他们在远处看见的一样，八条闪闪发光的灯带凌空跃起，一端连着悬浮在空中的圆形灯环，另一端分别连接着地面上的八个半人高的长方体木盒。
这场景，与他们在望阳村山洞里看到的，确实极为相似。
唯一的不同的是，悬浮的圆形灯环向地面投出一团与灯带同色系的光晕，光晕之中隐隐有两个人影背靠背坐着。
这是借灵阵无疑。
可这好像又不是一般的借灵阵。
楚庭对于这方阵法的感应，在他被推出电梯的那一刻达到巅峰。
冷风扑面，可与海风一同侵袭到楚庭面前的，还有一股不知来处的力量。顷刻间，楚庭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口大钟罩住，而有人用力地敲了几下钟，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波就如同此刻杀到楚庭眼前的那股力量，震得他心肺俱痛，喉咙里一阵一阵泛起腥气来。
片刻后，那股冲击到他身上的力量稍稍消停，有一股更为莫名的吸力后来居上，把楚庭周身的力气一点点抽离。
几股力量的极度拉扯下，楚庭觉得自己刚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好不容易才封冻住的那颗妖丹，像一座沉睡的火山，在慢慢苏醒。
楚庭的掌心再次用力抵在腰腹之间，他能感受到沉睡在自己丹田中的那颗属于秋乌的妖丹，如呼吸般轻轻翕动着，频率越来越快——
好像，它很快又要再度醒来。
可楚庭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封冻它一次了。
所以，今晚只能速战速决。
楚庭撑着轮椅扶手，缓缓站起身。猎猎寒风中，他身形清瘦，脊背挺拔，注视着眼前华丽璀璨的灯火。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盯着唐加乐看了片刻，迟疑着开口：“你现在试试能不能唤回你的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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