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只有楚庭和唐加乐两个人, 没那么多讲究。楚庭把厨房里木桌上的砧板碗碟略收拾了一下，推到一旁，唐加乐端来两碗馄饨一放, 两人默契得仿佛已经一起经历过许多这样柴米油盐的琐碎。
唐加乐挪了两张凳子过来, 楚庭在每只碗的边沿架上一根勺子和一副筷子。
“尝尝看, 还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楚庭把碗往唐加乐面前推了推。
明明之前喊饿的人是楚庭，热汤热饭端上桌来，他却只顾着先招呼唐加乐吃。
说话间, 楚庭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桌子一角摸出一只白瓷罐子出来, 拿唐加乐的勺子从里头舀了一勺葱头油淋在碗里：“这是用近月山里的野红葱熬的葱头油，也就在这里还能给你尝尝味道，回芳华里可就吃不到了。”
唐加乐在桌边坐下, 拿勺子翻着碗里的馄饨, 捕捉到楚庭话里的信息：“这里是近月山？”
楚庭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他, 神色颇有几分惊诧：“你记得近月山？”
他用的词不是知道, 不是听说过，而是记得。
这意味着, 唐加乐不是近月山的局外人，他一定在近月山亲历过什么！
一句话说完, 不过十几秒的沉默里，楚庭的神色已变换了几番。
最初的惊诧退去后，是一种柳暗花明般的惊喜，而在看清唐加乐眼中迷茫无识的眸光时, 楚庭眼中的神采又从柳暗花明, 走至山重水复。
唐加乐不知道这十几秒里, 楚庭想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眼中的那些光彩与黯然，究竟跟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于是，他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才能把楚庭眼里的光重新唤回来。
楚庭看了一眼唐加乐捏着勺柄、用力得指节都隐隐发青的手指，无奈叹了口气：“先吃东西吧，想知道什么事，一会儿你慢慢问。”
在唐加乐心里，楚庭说话总还是算话的，答应了过会儿让他问，便当真会知无不言。
于是，唐加乐点了下头，舀起一勺馄饨往嘴里送。
和在芳华里的时候一样，只要是出自楚庭之手，这一碗馄饨就是皮包馅儿大。馄饨皮薄薄的一层裹覆着一团汤汁鲜甜的肉馅，送入口中轻轻一抿，皮就化了，肉馅儿的油润与鸡汤的鲜甜浸透了面皮，本该平平无奇的馄饨皮竟也鲜美异常。
遇见楚庭包的馄饨之前，唐加乐讨厌极了馄饨。
可楚庭之前做的鸡汤馄饨，虽说馄饨皮轻盈柔韧，不再令人生厌，但要说唐加乐有多喜欢，却也未必。
而今天的这一碗馄饨汤却不同。
汤面上浮着零星的油花，这碗馄饨的香气比之前的那些都要浓厚馥郁。唐加乐轻轻抿一口，吸饱了野红葱香气的油脂便裹在暖呼呼的馄饨里滑入腹中，在唇齿间留下充盈的浓香。
这味道，与近月山三个字一般，似曾相识。
偏偏唐加乐可以确定，他遇见楚庭前，吃过的每一碗馄饨味道都差强人意，也可以确定，他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叫做近月山的地方。
那么，这种似曾相识又会是来源于什么地方？
是阴差阳错的记忆混乱，是午夜梦回的朝思暮想，还是上一世的念念不忘？
两人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无声无息。
唐加乐说不上自己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借着舀起一只馄饨的空隙，悄悄瞟了楚庭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过劲儿了，楚庭吃得很慢，唐加乐这边半碗馄饨已经下肚，他面前还是满满的一大碗。鸡汤和馄饨还在碗沿上浮浮沉沉，于是唐加乐一眼就看到楚庭碗里的汤水之上，浮着几片炸得焦褐的葱段。
他和楚庭的馄饨是一起包一起煮的，本该一模一样。
不过楚庭在最后加红葱油的环节上了心，加在唐加乐碗里的那勺，只有葱油，没有葱段。
这会不会也太凑巧了一点？
凑巧唐加乐就只喜欢葱香味，却不喜欢吃葱花。
每回吃饭喝汤的时候，若配了葱花，唐加乐一定会撒上一把，可等汤水与菜肴吸收了葱段的香气后，他又要仔仔细细把地葱段掉干净才动筷。
许多年前，唐嘉阳想过让唐加乐改掉这个毛病，可逼他吃一粒葱花，他便能把那顿饭完完整整地吐出来。后来唐嘉阳只得作罢，日复一日地纵着他。
这在唐家兄弟二人之间当然不是秘密，可楚庭是怎么知道他不吃葱的？
唐加乐仔细回想了一番，忽然发现，他从没告诉楚庭自己不吃葱花，可从第一回 ，他和蒋敏被留在芳华里吃饭开始，楚庭就自然而然地帮他把菜里、汤里的葱花都挑干净了。
不仅是葱花，还有吃青菜只吃叶子不吃杆，喜欢吃青椒炒肉却见不得青椒……
唐加乐赫然发现自己在饮食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癖好，楚庭一直默默照顾着，以至于想起住在芳华里的这段寄人篱下的时光，他只觉得异常舒心。
可是楚庭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明明，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楚庭。
或者应该说，这辈子，在为了唐嘉阳去芳华里那次之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楚庭。
“这就饱了？”唐加乐捏着勺子发呆的时间有点长了，楚庭忍不住问，看了他碗底剩的两三个馄饨和浅浅的一层鸡汤，有点可惜，“在幻境里吃碗热馄饨不容易，别浪费啊。”
原本唐加乐没也打算浪费粮食，只是想事情想得入神才停下来，被楚庭一提醒，一口一个馄饨，一会儿就把碗里食物清空了。他原本想拿楚庭的话，反过来劝他多吃点，可放下自己的碗再往楚庭的碗里看时，却发现刚刚分明没动几口的一碗馄饨，转眼间就空了。
还没开口就被将了一军。唐加乐看了楚庭一眼。
楚庭正捧着一只空碗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不是在楚庭虚弱至极时见过他身上浮现出虎纹，唐加乐应该会觉得，楚庭的原身大概是只饕餮！
两人吃饱，楚庭一抬手，桌上的那两只碗仿佛被一道水幕罩住，一切都长水中虚影，荡漾起水纹涟漪。那涟漪越放越大，两副碗筷的影像就越来越淡，渐渐便消散了。
楚庭好整以暇：“这里确实是近月山，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本以为唐加乐听说过近月山，或好奇，或恐惧，总该问些近月山的奇闻异事，又或者，唐加乐只是不知打哪里听来的“近月山”三个字，如今因为他的关系被带到这里，总是要问一问，近月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可是都没有。
唐加乐目光清澈，只问他：“近月山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
楚庭莫名地又在唐加乐的身上看到千年之前，他们初初相遇时，他身上的那种如水般澄澈又清凉的气质，令他忍不住像哄孩子似的，又放轻了语调：“是啊。”
“你说借灵阵造出这个幻境是为了困住你，近月山能困住你，是因为你很喜欢这里吧。”问出这个问题，唐加乐看着楚庭的目光蓦然带上几分悲悯。
人在幻境中所见到的，大多是自己极深的执念或是极沉的眷恋。
而楚庭刚刚又说，近月山的野红葱，回芳华里就尝不到了，所以，近月山已经不在了吧？
已经不存在的近月山，是楚庭心中最绵长不舍的眷恋，却也是唐加乐不可能达到的彼岸。
楚庭已经活了好几千年，他遇见过许多许多年月里的风雪流云，他亲身经历过几轮山河轮转、沧海桑田，他心中的牵挂远在千年时光的那头。
他的手感受过千年前的土地，他的眼看过千年前的明月，他的脚淌过千年前的长河。
而这些，对于只在人世间活过二十几年的唐加乐来说，太过遥远，太过厚重，他拼尽全力，也不可追及。
他自知是一颗小小的飞尘，想离楚庭近一点，再近一点。
即使知道永远不能站到他的身边去，也想在所能企及的范围内，窥探关于楚庭的那数千年前尘影事。
他望向楚庭的目光依旧清澈：“跟我说一些近月山的事吧？”
近月山本是座普普通通的山，因为收容不被妖族、人族接纳的半妖才开始为世人所知。
一开始近月山收留的确实只是半妖，后来妖族与人族结了仇怨，来投奔此地的人与妖渐渐多了起来，不仅有形形色色的半妖，还有幼时被人族收留，长大后不容于两族的狼崽，有爱得轰轰烈烈的狐妖和书生，有试图以诗书教化妖族而被嘲讽放逐的教书先生……
声势浩大后，人族和妖族也曾来近月山生过几次事，每次都被楚庭出面摆平了。
后来，楚庭也懒得再与外人起纷争，在近月山设立结界，将所有生活在近月山的人与妖都护在其中，此处便成了人族与妖族分庭抗争的战局中唯一的一处桃源。
后来，近月山越来越热闹，屋舍越盖越多，从山脚一直排到半山腰。每月的市集，买卖的东西也越加五花八门，人族的日用器具，妖族的灵物法器，洋洋洒洒一路排开去，也是从山脚延伸到半山腰。
可近月山的热闹，也就只能蔓延到半山腰。
山顶那座小院终年是冷清的。楚庭从来不让外人上到山顶去，更枉论进到他的小院里去。
但却有一个例外。
那是楚庭某一次出门觅食时，在一只野猪妖口中救下的少年。
浑身是伤的少年被他带回来，洗干净，包扎好伤口，可因为流了太多血，少年兀自昏迷着。寒冬腊月的天气，总不能让把好不容易扛回来的少年丢在院子外面，让他活生生给冻死。
于是，数千年间，楚庭第一次破例，让生人进了院子。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而后习惯成自然。
后来少年养好了伤，却说喜欢上了楚庭给他做的病号餐，为了蹭一口饭赖着不肯走，在这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唐加乐在脑子里描了一遍小院的模样，问：“就是这个院子吗？可是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他反应过来自己关注的重点不大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话已经说出口就收不回去，而且，他问的这句话已经被楚庭听见了。
楚庭眼皮掀了掀，朝唐加乐看一眼。
看着他不自然的神情，有点尴尬，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楚庭觉得他又好笑又可爱，坦坦荡荡地说：“房间够大，床也够大，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唐加乐抿了下嘴唇：“你之前说过，你在找一个人的残魂。所以，你找的人就是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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