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花(6)
晚饭过后,石平安自感无所事事,独自来到屋外,院子里有条长石墩,他象平常那样走过去坐下。
四面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土院的墙壁上,搭了个丝瓜藤。紧靠角落,有个大水缸,里边种了几株荷花,这些现在都已被黑暗给吞噬了。
夜风徐徐吹来,夹杂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抬头仰望,天空是一幅美丽的景色。
月儿,皎洁的象一把明亮的弯刀,悬挂在漆黑的天空;满天星辰,在深不见边的黑夜里闪闪发亮。
想到幼年,有星星的夜晚,在花园的亭子里,他依偎在娘的身畔,听娘轻声细语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听完了还想听,听完了还想听。
娘亲知道的故事很多,只要他多求几声,总能听到新的故事……
几声蛐蛐的鸣叫,把他从过去唤到现实。现实狼狈不堪,他隐姓埋名过得是苟且偷生的日子——整日如惊弓之鸟,时时刻刻提防猎手的捕捉。
没有明天,也不敢去想明天。
所有一切都拜孙休所赐,还有那张布!
现在谈报仇只能说是一个可笑的想法。这念头被他埋藏在心之深谷,转化成一股难以想象的愁怨,日夜锁在他的眉头。
困扰着他。
瞬间——恨意涌上心头。
浑身血液沸腾。
杀!杀死那两个贼子!
他拾起地上一个石块,使劲地向黑暗扔去,仿佛两个贼子就隐藏在那里。
今天该用什么法子来杀死他们?石平安皱起双眉。
“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剪兰的声音。
“什么都没想,看星星。”
“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又在想杀孙休。”
既然瞒不住她,石平安也不掩饰,干脆的问:“姐,你猜猜看,我今天用什么法子杀他们两人。”
“什么法子?”
为了放松自己,他没事时就爱幻想,幻想用各种奇特的办法把仇人制于死地。当仇人在幻想中血流满面倒毙在地时,他就感到无比快乐。
他象说故事似的向剪兰叙述一遍,“我变成宦官,潜入宫中,寻找机会,挟持孙休,逼他下旨将张布斩首,然后再杀掉他……”
“这方法不行,你应当知道,在宫中真正能接近皇帝的宦官就那几位,还都是老资格。” 剪兰边说边笑,把他的计划推翻了。
“也不能这样说,那善于拍马屁的就会升得很快,我应当可以。”
“平安!你每天这样胡思乱想,真怕你出事。” 剪兰忧心忡忡地说:“当年夫人是怎样嘱托的,你可不要忘了。”
“姐,你放心,我现在只是用幻想来安慰自己。”石平安对着黑暗沉声道,“再说,我现在这样子,怎么报仇?”
“我只是提醒你。”
“要是没有姐姐,我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平安,你若是闲得实在无聊,可以想想其它的事,还可以交几个朋友……”
“姐,我知道的,你也是,别尽顾着干活,也要小心身体。”
“嗯。”剪兰轻声应道。
这几年,她和石平安姐弟相称,相依为伴,过得是颠簸流离的生活,从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生怕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惊动官府。
为了生存,剪兰干过各种活儿,替人洗碗、染布、打杂、帮佣等等。每当累了倦了,她就会想起夫人的叮嘱,力量又会重生。
看姐姐这么辛苦,石平安想分担一二。剪兰却不许,她觉得自己吃多大的苦都没关系,但不能让石平安受苦。
日子在相濡以沫中度过。
他们一路漂泊,来到乌程。这里地处偏僻,民风淳朴,不知不觉住了半年多的时间,眼见风平浪静,两人都没有继续逃亡的打算。
——毕竟过了这么久。
石平安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剪兰已经答应他无数次,可还是忙碌不停,他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现在也能挣钱,这样才能分担姐的负担。
眼下,谋生才是主要的。
石平安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双臂横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打量眼前这幅流动的图景。
从他视线里晃过的,都是辛勤劳作的人。有的挑着担子飞奔,有的趴在地摊旁整理货物,有的守在铺子门口张着大嘴笑脸迎客……活儿不同,有的清闲,有的繁重,各尽本能的忙碌着。为自己,为家人,为今天,为明天——为大大小小的梦想和目标。
自己呢,又能干什么——能干什么?
一个壮汉扛着两包米袋,口里唉浩唉浩一路吆喝着,从石平安的身边跑过去,肩上的米袋把石平安的脑袋撞了一下。
壮汉毫不知晓,兀自往前奔——仿佛前边有金元宝等着似的。
“瞎眼了!”石平安摸着头,嘴里叽叽咕咕地骂道。
这边有个嘶嗓门扯着吼咙喊道:“快点回来了,我这边还等着人干活呢!”声音十分刺耳,刺得石平安脖子一缩,侧面细瞧,面前是家米铺,一包包的米袋高高的堆在门口。
只听这嘶嗓门自言自语的嘀咕:“唉!还有这么多活没干,这一时半会叫我到哪儿去找人来干活呢?”
石平安来劲了,赶紧凑过去,“老板。”
嘶嗓门眯缝双眼瞅着他,不认识,便问:“啥事?”
石平安笑嘻嘻地问:“要人干活是吗,我行不行。”
“你!?”嘶嗓门打量着他。
“是啊,我。”
“你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啊,你先把这堆米袋给我背到后面的仓库里去。”嘶嗓门指了指着门口那堆米袋,斜睨着一双细目对他说。
“这?”石平安望着这堆米袋愣住了。
嘶嗓门点了点头,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石平安迟疑片刻,鼓鼓劲,走到跟前。抓起一包米袋,很沉,大约百把斤。他咬咬牙,手下用力,刚举到半空,就觉得双臂无力,赶紧放了下来。
“哈哈哈——”嘶嗓门笑弯了腰,“小子,你以为啥活你都能干的吗?”
石平安满脸通红,连气都顾不上喘,灰溜溜,连走带跳的跑了。一口气跑了几十米远,在一家当铺门口停下来。
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瞥见门上贴着一张佣工启事:招打杂伙计一名。石平安心头一喜,这活自己应当干得了,兴冲冲的走了进去。
店里除了一老头,再没二人。石平安垂着双手,斯斯文文的问道:“老板,请问您这儿是要一名杂工吧。”
“是啊。”老板盯着他。
“你看我行不。”
“哦——,听你的口音好象不是乌程人吧。”
“是啊,在下来乌程没多久。”
“有保人吗?”
“保人!要保人干什么?”
“假如你干活出了差错,跑了,我到哪去找你啊。有保人我就找保人了。”老板不客气的说:“对不住,我们要找本地人……”
石平安耷拉着脑袋走在街上。
太辛苦的差事做不来,舒坦的活儿又轮不到他。不干活也不成,堂堂男儿,居然找不到一件合心意的活儿。
想到这,石平安不由颓然丧气。
“大哥!”身后有人在喊。
石平安没有回头,这里他谁都不认识,没有回头的必要。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惊惶的回过头来,一颗心提到嗓子口——看到的是一张憨憨的笑脸,正是那天中他圈套的旗杆。
“喊了好多遍了,大哥都没回头。”
“是你,没想到。”石平安咧开嘴笑了笑,没想到这人居然把他的一句戏言当真。
“大哥去哪儿。”他关切地问,眼睛里流露着相逢的喜悦。
“无聊,闲逛。”
“啊!大哥也无聊。”
“是啊。”
“我奶奶说无聊就该找活干。”
“嗯,你奶奶说得有道理。”
“我奶奶的茶摊不要我帮忙。我叔说衙门里招捕快,他要我去。我现在就是往衙门应征去的。”
“你叔怎么知道衙门要人。”
“喔,这可是内部消息,我叔和捕头是铁哥们。”
“你知道他们要几个人。”石平安心念一动。
“好象要几个吧。”旗杆歪着脑袋,顿了顿,“大哥,莫非你也想去。”
“我现在是没事干。不过,有人想请我帮忙管理铺子,我还在考虑……”石平安嘴里支吾着,心里却跃跃欲试。
“大哥,当捕快多好,又神气又舒服,我叔说有时还可以捞些好处。管理铺子,接待顾客,见人点头哈腰的,大老爷们干那差事,没多大意思。”
“唔,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哥听我这话准没错的。”
“让我想想。”石平安装模作样地说。
旗杆则催促道:“不用想了。”
“你小子是不是想我和你一起去应征,咱哥俩好作伴。”
“嘿,大哥猜到我心坎里了。”
“可我和人家捕头不熟啊。”
“这个放心,你是我大哥,那么,我叔就是你叔。捕头要真卖人情就会一样对待,要不,我也不干。”旗杆拍着胸膛大声说。
旗杆的笑语象一道和煦的阳光,照耀在石平安那颗日益荒芜冷漠的心头,多么可爱的人啊!单纯而热忱。石平安盯着旗杆那张长黑脸,心里暖乎乎的。萍水相逢,意想不到有了一位愿与自己共进退的兄弟。
他又惊又喜,冲着旗杆慷慨说道:“就依你!可你要答应,如果只要一个人,你留下,我走。”
旗杆哈哈大笑,点头应允。两人勾肩搭背,一起往乌程县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