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花(4)
黄昏时分。
灰蒙蒙的天空,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落。风凛凛的吹着,冷冷地象刀,藏在雪中,用力拍打迎面而来的人们。
白茫茫的荒野中,三个人相互扶持,蹒跚前进。
中间是位妇人,她垂着头,上身微倾,无力的靠在左边少女的身上。在她右侧,是位少年,他一只手搀扶着妇人,眼睛惊慌的四下张望。
身上的棉袄褴褛破旧,也不合身,特别是那少年,长长的裤腿拖在雪地上,被雪水浸湿到膝盖。
三个人的头上、肩上覆盖厚厚一层白雪。
——顾不得抖落。
这是三条漏网之鱼。
建业已远远抛在身后。
但是,杀戮历历在目,恐惧驱使他们继续前进。
“夫人,坚持啊!”剪兰的声音显得无力而悲凉。她感到精疲力竭,嘴里却在不停地鼓劲,为他们也为自己。
夫人“唔”了一声,可声音太微弱,完全淹没在呼呼的北风中。
“公子,跟上啊。”剪兰说。
“兰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孙璎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去哪里?
剪兰也不知道。她只记住夫人清醒时交代过,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前方究竟是哪里,她也不知道。
“我走不动了。”孙璎尖声喊道。
“刚才我是怎样对你说的,你忘了。”
“我——”
“公子,听话!……”
话音刚落,一股冷风袭卷过来,剪兰不由打了个寒噤,搀着夫人的手下意识的加了把劲,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到夫人的身上。
——可夫人就象一尊化石。
孙璎瘪了瘪嘴,想哭,终究忍住了。
“再坚持一会。”
剪兰重复道,她不知道这句话现在还有没有意义——他们这样已经坚持七天了。每天不停地走,当走进这片荒野时,原本糟糕的天气变得更加恶劣。
途经几棵枯树,稀拉的树梢上积满了白雪。孙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把那栖在树上的乌鸦惊起,格格价飞,发出呱呱的鸣叫。
远处的荒野渐渐暗淡,不知不觉已是黄昏。
眼下他们需要找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前方,白雪堆积的地方,有一个黑点。剪兰希望那是间屋子或是个草蓬。不然,在等一会,天就完全黑了。他们就算不被冻死,也可能被豺狼吃掉——
石夫人眯缝着双眼,嘴巴微微张开,她记不清,多久没进米水。双腿就象绑着重重的铅,每一步都是艰难。
如果不是剪兰在身边扶持,她早就放弃了。
逃亡的艰苦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从小生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父母捧在手心,宝贝般的宠大。又替她千挑万选一位佳婿,陪嫁的嫁妆够她挥霍一生。
费尽心机的为她算好每一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忽的一下,飞来横祸,惨遭灭门之灾。
这几天,她脑子里一片混浊,不愿清醒,不想清醒。
亲人,富贵,平安,一切一切,在刹那间被剥夺。若非孙安舍命相救,她和孙璎的性命都已了结。
那挥不散的梦魇一幕幕,一遍遍在眼前出现:
一伙士兵冲进来——见人就杀——到处是哭声惨叫声——她拉着孙璎紧紧跟在孙安身后——踩在脚下的尸体是她朝夕相处的亲人——
消失了。
又都出现。
她给孙琳披上外袍,替他带上头冠,他面向她,伸手爱抚她的眼睑和头发,深情地向她微笑,微笑,微笑……微笑的脸开始流血,血从五官往下缓缓的流淌。
不!她惊骇的呼叫。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脸,一张张,恐怖而温暖。
飘近又飘远。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不要不要不要!!——
人在徘徊,要去,又有不舍。
“夫人!”
“娘!娘!兰姐姐,娘怎么这么烫……”
阵阵呼唤喊回一丝游魂。
石夫人感到嘴唇有清凉流入,慢慢流入全身。知觉逐渐觉醒,她睁开眼——剪兰正在用只残破的陶罐将水喂入自己的口中。
这是间四壁透风的茅草屋,自己躺在草堆中,孙璎和剪兰守在左右。
“醒了!公子,夫人醒了!”剪兰的声音微微颤抖。
刚才她怕极了,怕夫人丢下他们。眼见夫人醒过来,她想笑,刚把嘴巴咧开,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滚了下来。
石夫人向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听见耳边有人喊。
“娘!——”
夫人侧过头,看到孙璎泪流满面的脸。
“璎儿。”石夫人伸出手轻轻揩掉他脸上的泪水:“别哭。”
“娘,爹呢?——”
这问题,一路上他问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不说恐怕以后再没机会。现实很残酷,终究要面对。
“死了——”她说。
“爹死了!娘,这不是真的。”
“是的,你爹被人害死了。”
“是谁。我要去杀了他,给爹报仇。”
“你不能去,你去只会送死。”
“娘,我该怎么办?”
“活下去。”她用尽全力交代,“别当官,听见没有……”
孙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娘的样子好可怕,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他紧紧抓住娘的手不敢放开,惟恐放手,娘就扔下他一走了之。
石夫人大口大口喘气,转过脸望着剪兰,她年龄尚幼,不谙人事。可眼下无人所托,也只有托付她了。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她,断断续续的嘱托:“请你,照顾他……”
剪兰觉得眼泪簌簌地往下落——难道夫人和她的缘份也尽了?她,还有孙璎,他们以后就象两只无有依靠的小雀,要靠自己飞翔。
她感到恐惧,浑身颤抖,脱口而出:
“不!”
“兰儿!”
“喔,夫人,我答应就是了。”剪兰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看到她应允,石夫人的手这才放开,如释重负地垂下。
次日清晨。
茫茫荒野中出现一堆新土,微微凸起,在白色的世界里,它象一个点——
一个人的终点。
土堆前有一根木桩,上面刻写:孙。
木桩是个标记,用来区别坟墓和土堆。
孙璎跪在坟前,双眼红肿,泪痕已被风干。
那张透着稚气的脸上,流露着不该有的仇恨。经过一宿恸哭,声音已经嘶哑:“娘,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家。”
一字一顿,散在风中,刻在心底。
剪兰站立在他身畔,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已铭记在心。责任,由此而生。
经历会让人成熟,何况经历的是生死。
“走吧。”
她扶起孙璎。
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雪还在下。
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荒野中携手同行。走过的地方留下四条长长的脚印,没多久,就被漫天的雪花掩盖,不留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