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怔在原地, 好一会,他默然抬手,将外袍挂在衣架上。
许久以来, 他未曾深究过先生的身份, 甚至未曾追问过先生的往事,不是为了保持一个界线,而是他尚且幼稚地认为,先生只是先生,是那个护他十载, 又在生死关头救下他的青衣人。
只是一路走来, 身份终究不一样了。
“有些事分不出是非,只有认同与否。”谢无尘转过身,正欲开口, 便见白知秋以指贴唇,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了, 诸事已了,不必由你评判。我非局中人,同样没有评判资格。”
白知秋一双眸子浸在昏暗的灯火下,声音又低又沉,没由来的温柔。但谢无尘在这种温柔里乍然想起四时苑里飒然寂寥的雨夜, 那一夜也是这般, 白知秋垂着眸子,话语平静,其中的内容却令他悚然一寒。
在这番话中, 他觉察到了月晕而风一样的先兆。
“先生会回学宫吗?”谢无尘应声, 又问道。
“要看他愿意与否。”白知秋收腿往里靠, 给谢无尘让出半张床铺,边拉被衾边道:“学宫门训,行止由心。他自问未曾违背天理伦常,学宫便没有不接纳他的道理。”
或许是进了浮州,谢无尘终于在白知秋对夕误时不时表现出的指点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白知秋的关系,来得并不是那么符合“伦常”。但若要他明心见性,又觉这想法来得不很切实际。
反正白知秋在学宫的辈分已经乱套了,他自己大概是不怎么介意更乱一点的。非要说苦了的,便是碧云天上的诸位师兄和先生,他日后该如何对他们交代。
想归想,谢无尘仍是顺手将白知秋捞进怀中,掖住漏风的被角:“这家客栈的被衾,未免小了些。”
白知秋阖眸,任他动手,道:“床榻也小。”
谢无尘无声笑了。
这人性子随和,在无关事务上,颇有一副任人搓扁揉圆的意思。可有时候又不然,比如在苍郡时,茶水不合口味他便不肯碰。谢无尘思考过很久,这样算是好伺候还是不好伺候,没有想出结果。
现在,他又不可避免地开始想,一并在脑海中分条析理的,还有真相不明的北函关兵败。
北函关兵败又与血疫,妖邪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一路走来,雾里看花一般,离真相好似只差一线,谢无尘却摸不到这一线的源头在哪。
自己漏掉的,到底是什么?
理不清的脉络纠缠在脑海中,丝丝缕缕地缠着谢无尘,随着他的思绪一起沉入睡梦,扰地他本便不敢深眠的意识更加虚若游丝。
人好像沉在水中,意识说不上清楚,但也算不上糊涂。一切走马灯一样,飞速地切换着,谢无尘甚至回忆起幼年时,他同先生在北函关暂访时,先生与一个他并不识得的人闲聊了片刻。
不是这个。谢无尘想。
他要抓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偏偏就在一线之际,谢无尘听见屋外“滋啦”一声响,于是所有走马观花的画面如薄冰碎裂,瞬息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惊觉自己一身冷汗,探手便向身边摸去。
他的手没能抬起,有人把住了他的小臂,因为这一动,迷迷糊糊问他:“怎么了?”
黑暗中,心跳声声入耳。
白知秋呼吸极轻,身上常是冷的。谢无尘听见这句话,鼓噪不安的思绪渐渐回笼,低声道:“无事。”
话音未落,屋外又是“滋啦”一响,像是一盆水泼到了燃烧的火炭上,声音绕耳,好久才停。
这一次,连白知秋都不能忽视这道响动,睁开了眼。
飘进屋子的味道颇为奇异,谢无尘一下子没有想起在何处闻过。白知秋翻个身,从背对谢无尘变成正对,再开口,话里的困意去了大半:“是生石灰啊……”
疫病期间,洒扫除秽的法子。
“齐郡疫病说是自中苍沙洲来,可中苍沙洲是个三不靠的地方。遭着疫病,多半是来自各地的商人。”白知秋停了停,声音又低了些,“你难过吗?”
谢无尘说不清。
他应当是难过的,每一次听闻,他心头都会闷闷地疼。可他又与这层难过间仿佛隔着幕帐,他撕不开,感触不到,到不了锥心裂肺的程度。
他像个看客,仅仅停留在能理解故事中的悲痛的程度。
“我不知道。”谢无尘道。
白知秋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然后顺着眼尾的弧度拉到额角。
“你没睡好。”白知秋声音很小,说的也很慢,他好像问完那句话便又困了,连动作都是缓慢的,手掌垂下,覆住了谢无尘的眼睛。
一片昏暗,谢无尘什么都看不见。他在眨了两下眼,感觉自己睫毛扫过对方掌心,道:“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有想出结果。”谢无尘沉默许久,方才沉寂下去的思绪又探了头。偏偏屋外“滋滋啦啦”的动静方停下不久,又响起竹笤扫水的声音,存心不想让他安生一样。
谢无尘被吵得满心焦躁,面前的手却始终稳稳听着,像是一道不可抗拒的封印。他被迫在微凉的掌心下沉下气,再一次镇压脑中的混乱。
“想不出,问问我?”白知秋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走远,知道谢无尘已经冷静下来,收回了手。
手方落回被衾中,便被人护到胸前。暖意透过里衣,顺着指尖往上爬。白知秋手指一动,身上最后一点困意被驱得一干二净。
谢无尘抿了一下唇,忽而想起他许久以来,一直忽视的一件事:“我们下学宫时,遇见的那座五行八卦阵,我至今未布出其中任意一座阵局……”
“嗯?”
“我们因为阵中藏着的传送阵,误打误撞省下了脚程。可是,五行八卦阵的阵主,与齐郡血疫背后的蛊鬼……”
谢无尘说得没头没尾,白知秋却听懂了:阵主能成五行八卦阵,为何破不了齐郡的护城兽,明明五行八卦阵的阵局来得更大更难。
“落阵与破阵的规律相同,但做起来却是完全相反。哪怕是相同的阵法,受不同弄阵主影响颇大。加上阵上的障眼法,不是谁都能一次找准阵眼。”白知秋停了停,“也可能是,始作俑者不会破齐郡的阵。”
“不会?”谢无尘不解。
“齐郡的护城阵与生魂阵有关,早已无用,你若要我去学宫寻,多半寻不到。而且……”
“身中血疫的人,可以看到被炼化的灵魄的生前种种。同样,蛊鬼也可以看到这个人的所遇一切……”
谢无尘脑中电光石火一转,终于抓住了半梦半醒之间的一线,平静下去的心禁不住狠狠一颤,连肩背都紧绷到了极致。
他从未将下学宫后的种种联想到白知秋身上。
若五行八卦阵并不是用来对付下学宫的弟子,而是专门用来对付白知秋的呢?
白知秋无法破阵,葬身于阵中,还有谁能破此道大阵?明信不修阵法,秦问声是杂修,哪怕是姜宁,修诣能高于白知秋吗?
白知秋破掉了大阵,又遇到齐郡护城阵所拦蛊咒。他不动齐郡护城阵,蛊咒终会破阵而出,再造一场杀孽;他动护城阵,蛊咒尽数由白知秋承受。
杨雨仙师当年以身封印蛊鬼,逐渐衰败,最终走上黄泉路,白知秋又会如何?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从始至终都是针对白知秋的算计。
可白知秋避世已久,蛊鬼从何处得到记忆,对他如此提防的?
谢无尘几乎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知秋……”
白知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在。”
谢无尘吸了口气,才稍稍稳住声音:“齐郡的蛊咒,是被你……”
是被你封印的吗?
像当年杨雨仙师一样?
你不是才答应我……
白知秋忽而一顿,没等谢无尘说完,已经毫不犹豫否认了:“不是。”
谢无尘执拗地盯着他,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根本无从判断,某个谎话连篇的人是否又一次骗了他。
“不,是。”白知秋重复,“齐郡的蛊咒,是被我诛杀的。”
在谢无尘下一次开口前,白知秋已经兀自解释了:“蛊咒不能算完整的灵魄,修为足够,自然可以诛杀。”
“而且,即便不能诛杀。”白知秋轻轻地笑一声,拉过谢无尘的手,贴在自己额心,“灵魄足够强悍,镇压蛊鬼自然不在话下。万象天阵局交由你们,我从此脱开天道负累……”
下一瞬,谢无尘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一脚踏空,直直向下坠落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从未想过准备过年需要这么忙(跪下)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