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一行能理解妇人这话。
从前村中青壮们愿意跟长冲门人走,一是乐意拿自己的劳力赚钱,二则是怕这群人把家中赖以生计的玩意儿直接驾走,他们想找人追回都没可能。还是时时刻刻盯着,才算安心。
可现在,眼看前一批人回不来,新来的江湖客又愿意把购船钱一把付清,村里人自然不会再做同样的生意。
只是理解归理解,要真这样,于江湖客们来说,也是一桩麻烦。
妇人话音落下,见眼前男女聚在一起,彼此商量:“……按照这位阿姐说的,买四艘船,便至少要凑四个会驾船的人出来。”
妇人心想,这恐怕不够啊!能搭三十人的船,总得十多个人才驾得开。
但这话被她咽了下去。真说出来,怕是彻底没了赚到谢款的可能。
“黎旭算一个。”君阳道,“他出身江畔,又对船的事儿有些了解,应该会驾船。”
“其他人……”王秀兰想了想,“等大伙儿各处打探完消息,重新聚拢,咱们得问问。”
白争流点头:“对,要问。实在凑不齐,怕是只好——”
妇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开始懊恼。自己虽是善意,可刚才那句话,实在不应该这会儿说出口。
好在不远处青年的下一句话是:“请造船处的人来教教咱们。”
“如此一来,”梅映寒说,“怕是又要耽搁时日。”
“真耽搁了,”白争流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总好过出了海,咱们再无计可施。”
事情就算定了下来,几人又开始朝妇人打听什么地方有造船。
妇人看他们是这样态度,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答:“我知道几个村子有,但他们手中数量不一定够。若是你们去问了,他们却拿不下这大生意,未免浪费时间。不如这样,等我男人回来,我便叫他引你们进城。
“到了城里,自有商行能包办这笔生意。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出海,总得多买些淡水、吃食带上去。也是在城中,才有这等方便。”
至于自家嘛,也能因给城中掌柜介绍了这等大买卖,再赚一份谢款。
妇人算盘打得颇精明,白、梅一行看出来了,倒是并不反感。
对方说的,的确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他们不差钱,愿意拿银两买方便。
双方一拍即合,接下来,就是一边等妇人的丈夫做完工归家,一边等去其他地方打探的江湖客们回来。
妇人家就在村口,白、梅一行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众江湖客分别的位置。
他们便干脆留在妇人家里,一面喝妇人端出来的热水,就一面继续与她打听消息。
主要还是问此前来的长冲门人是什么状况。为首者是什么模样,带了什么东西……妇人听着,愈发肯定他们果真是来寻仇,颇认真地回答:“带着他们那人,模样还颇威严周正!瞧着也就三十多岁吧,若不是那身打扮,我怕是要将他当成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白、梅并君家兄弟听着这话,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面孔。
“正是长冲妖人的掌门。”君陶小声告诉王秀兰,“姓袁。不过,现在来看,这多半也是假名。”
王秀兰点点头。拜入峨眉之后,她恶补了许多关于江湖各门的知识。不过,现在看来,怕是还有不够。
“要说带的东西。”妇人又说:“那‘教书先生’腰间插着一根小旗子。我一看,心里就琢磨,这是练功夫的,还是耍杂演的?——因这心思,于那旗子,便记得极深!
“再论其他人带了什么,确实不太记得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
王秀兰道:“阿姐,您说。”
妇人道:“他们另拿了许多箱子。我前面不是说,那群人一共‘租’了八艘船吗?其实真论人数,他们租六艘船便足够了。若是愿意挤一挤,还能再少些呢!但是,那些箱子,却是极有分量的。”
众人:“箱子……”
“对。”妇人点头,“我男人虽没同他们一同出海,可他们要走那天,另出了一天八十文的价钱,要村里人去给他们搬东西上船。我男人也去了,回来便与我说,原先以为就钱好赚,毕竟从前城里做工,一天至多给四十文钱。去掉吃食,至多拿三十文回来。哪像现在,就在村子外头,就能取足足两倍、三倍的钱。
“真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是好赚?根本是要命的活计!一个箱子,看起来也不大,竟能有那么重。得有两三个汉子,才能扛起来!就这样,也得走一会儿,就歇一歇。
“再有,大侠,你们是不知道。我男人回来以后,就直接病倒了。整日躺在床上喊冷喊热,把我吓得不行,掏钱给他请大夫看。大夫来时开了药,竟是一百文一副。到最后,竟还亏了钱……”
白、梅交换一下眼神,君陶也在兄长耳边嘀咕了句:“怕是阴石吧?”
君阳看一眼弟弟,眼神冷静,微微点头。
“现在想想,”妇人琢磨出不对来,“就说呢,他们明明已经雇了驾船,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些人去搬箱子?分明是知道那箱子有问题——哎哟!”
她一拍大腿。
“从前啊,我们不敢朝这上头想,生怕冤枉了好人。可听你们说了他们都是坏人,我便明白了,他们就是不想让驾船的在出海之前折了,这才额外花钱。若是早早知道这点,唉!”
江湖客们看她露出痛心神色。再怎么为自己最亲近的人没出事而庆幸,于同村、包括邻村青壮们极有可能遇害了的事儿,妇人也有浓浓的惆怅悲虑。
谁家还不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了?她自己男人没事儿,可堂姐家的姐夫,却……唉!
难过着呢,又想起自家正在招待客人。
妇人带着一丝期望抬头,问白、梅:“若是——若是你们真能找到那‘仇家’,能不能……”
白争流承诺:“若你们这边还有人活着,我们一定将他们带回来。”
妇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刀客开口,她神色一亮,“若真能将人带回来,你们便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大恩人了。”又朝窗外看,念念叨叨地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从前做工,也没见人这么勤快。”
还不忘问白、梅:“对了,恩人,你们晚上有地方去吗?”
白争流因她变化的称呼哭笑不得。自己虽然答应了,可说白了,现在什么都没做。
妇人的信任与关怀,像是一块压在他肩膀上的转头。好在白争流对此非但不反感,反倒又多了几分找到长冲门妖人、制止他们再度害人的决心。
想了想,他回答:“今夜是没时间折返城中了,不过无妨。我们这群人东行许久,原先也不是日日都有机会进到城中、住上客栈。在外头找片干净避风的地方生火,一晚上便对付过去了。”
妇人眼睛都瞪圆:“外头——恩人,如今外头冷着嘞!”
白争流笑笑:“却没有我们的来处冷。”
妇人不信,白争流却知道,自己说的实话。
自己与映寒在外奔波日久,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二人的起点正是天山。
天山有雪,终年不化。山上寒冷,远非此地能比。
更不用说,两人这会儿还有灵气护体。也就是不想让一路见到的百姓觉得怪异,他们并江湖客中的许多人才没有穿一身薄衫过冬,而是按照节气,换上厚衣。
“怎么能住外头?”妇人还在念叨,“总得住到个房子里。可惜你们人太多了,我家是定然住不下的。”
她发愁,白争流听着,心头微暖。
不管怎么说,被人关心的感觉不坏。
唯独的问题是,对方的关心,真的有点儿没到点子上,还得多劝劝。
正想着呢,妇人又开口了。
“我想到了。”她道,“你们可以去祠堂。”
白争流一怔:“祠堂?”
妇人点点头:“对,我们这儿都有。一个村子里,最阔气的地方就是那处了。你们人虽多,却也不是要在里头多做什么。只是睡一觉,地方还是够的。
“我再去寻人,叫每家每户,都给你们出一床被子。一个村子不够,便去找邻村……”
白争流制止:“阿姐,当真不用!”
妇人却说:“如何不用?……明知恩人在村边,却什么都不做,实在不好。”
白争流抿了抿唇,还是说:“我们不一定能把你们的人带回来。”
这话背后的意思太残忍,他原先不打算说。可眼看妇人为他们的事儿如此操心,被子之后,下一句话是不是“每家每户,都出一口吃食”?
若是妇人家中富贵,村中人人吃饱饱穿暖,有之前的诺言在,这份待遇,白争流也就接受了。可旁人自己都过得清苦,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妇人则在他的话音之后,微微一怔。
白争流:“……”果然还是太残忍了。
他张口欲言。没想到,在自己讲出安慰之词之前,妇人先道:“我如何不知道?可是……唉。”
她情绪明显低落,这时候,白争流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把。
回头去看,不必说,拉他的人自然是映寒。
只见梅映寒掌心摊开,上头可不就是前面才被掐去一角的银锭?
看着银锭,白争流眼神微微亮起,笑道:“这样,阿姐。劳烦你去给村里人说,我们这次来的人太多,若村中父老愿意给我们被褥吃食,都有银子答谢!
“对了,住祠堂之前,是不是也要先给你们村长说?可惜了,我们来前也没想到这点,不曾带些见面礼来。只能拿些银子,也算稍稍表示心意。”
妇人完全没想到,事情能被白争流一句话转成买卖。
这超出她的本意。不过,对上青年们诚恳的神色,她犹豫良久,还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
还是把银子拿上吧。
有了这笔进项,接下来的冬天,大伙儿也能好过点。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