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八百万零一种死法>第21章

  胆小一点也无妨,只要不胆小到如台湾这些平日威风凛凛、不到政权转移还真看不出他们如此懦怯的民意代表、官员财团、学者文化人,不用到苟延活命就不断做出毫不令人同情的失节之事——罗登巴尔是个胆小的贼,他怕刀怕枪怕一切可以伤人致死的武器,更时时害怕失风被捕得再回去他一度蹲过的牢狱之中。在闯空门不意卷入的刑案之中,他得想办法协助警方破案逮出真凶,当然主要是出于自救,但最根基底下,我们仍看到他侠义不可完全退让所激发出来的动人勇气。

  而罗登巴尔先生同时是最和平的贼,连技术上偶尔不得不怀疑他是杀人嫌犯的警察都相信他其实不会伤人——不但不伤人,不伤害任何有生命之物,就像他自己说的,这辈子他惟一杀过的东西是时间;也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当然也努力地洒杀虫剂来防止蟑螂臭虫,但这应该和直接动手宰杀它们有道德上的差别。

  罗登巴尔先生也是最聪明的贼,我指的还不是他每回最终都能巧妙破案脱困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你可视此为侦探推理小说的必要通则),而是他的幽默与滑稽,以及他和他开宠物店、日后成为他搭档的矮个子女同性恋者凯瑟琳无止无休的有趣对话,这种幽默和滑稽是一切好的作品必不可少的(包括悲剧作品在内),像狄西嘉或费里尼镜头下的意大利,或伍迪·艾伦镜头下的纽约。

  Burglars can&t be choosers,无可选择的贼,身不由己的贼,命中注定的贼,天生的贼——即使如此的聪明、正直、胆小、爱好和平,他仍是个贼,是个时时行走在人生危机四伏边界的贼,然而就像罗登巴尔先生所自言的,你怎么能让鱼不游水,鸟不飞翔呢?


《衣柜里的贼》——锁——罗登巴尔世界的必要之恶

  名符号学者兼小说家翁贝托·艾柯在他《诠释与过度诠释》一书中曾这么讲过,“生命,是从有了界限开始。”

  我不确知这么一句智慧延展力十足的哲语,是否在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生物学、物理学等等每一门学科中都禁得住考验捶打,但让我想到生物学家的一种说法。

  我想,这个说法多少有着隐喻的意味——他们讲的是生物细胞最外层的“薄膜”,细胞膜,这个状似脆弱无比、乍看之下好像只勉强区分了生命内外界限的薄薄一层,生物学家以为却是生命形成极重要、极睿智的一步,因为它“必须”是个半透明层,意思是某些物质可以穿透,某些则被排拒在外,这是生命成立的两难,因为生命必须摄食,让可供维生的新陈代谢物质进来;但生命又同时得想法子远离侵害,让那些不受欢迎的东西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从摄食面来看,生命的新陈代谢却又意味着你得想法子突破摄食对象的防卫机制,悍然侵入它这层半透明的薄膜——这是生命本质深处难以言喻的最终残酷性。

  有没有可能独沽一味,把这层膜无限强韧化到任何侵害都进不来呢?可不可能不知道,但首先,生命本身便遭到彻底的封闭隔绝,没有任何生存所需的东西可以到手,也就是说生命告终,死了。

  似乎生命的成长和危险根本来说是共生的。

  如此,让我想到了桃花源,几年前,大陆那边据说终于找到了陶渊明笔下那个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和平美好世界,我私心底下一直希望这消息是假的,或至多只是好事幸进之徒的惊人之语而已——当时,名小说家钟阿城人正好在台湾,谈起此事,阿城磕着不离手的烟斗,只悲悯地说,“惨啊!”

  阿城说,所谓的桃花源多的是,战乱起了,苛捐杂税来了,年成不好了,盗贼群聚了,总会带出一批“避秦”之人,如果找到一个以当时历史条件而言完全与世隔绝之地,比方说陕北哪个山坳里或某个孤岛,短期来说,这就是桃花源了,但你顶好求天保佑别就这样长期隔绝下去,否则不用几代下来,你便会看到一个退化到意思接近死亡的聚落——阿城说,所谓的退化不只是和大历史发展脱节、生活形态徒留从前的问题,这还有几分文学哲学的境界,更麻烦的是几代近亲通婚再加上知识的停顿所必然呈现人的白痴化问题,阿城说他在大陆便看过不止一处这种所在。

  也许,生命真的从有了界限开始的,但得是一种半透明的、可进出的界限。

  罗登巴尔工作简介

  我们说过,伯尼·罗登巴尔不是亚森·罗宾,他是我们这一代的贼——在现实世界的秘密不断被揭露,很多动人的想像失去了现实的依据,游侠的广大冒险国度消失殆尽,仍奋力在壅塞冷漠的城市中保有最原初“贼的梦想”的一个好贼。

  他几乎是可信的,而他在实践上也像个孜孜勤勤的工作者,不像亚森·罗宾那样像个无所不能的神,或至少像个可以不具实体的幽灵。

  亚森·罗宾会宛如末世先知般,先君子地预告下手的对象,某日某时某刻他会大驾光临取走某物,然后在法国警察布成的天罗地网中忽然潇洒现身,得手扬长而去——这正是古龙小说《楚留香传奇》的原出处,“当踏月来取”。

  然而,罗登巴尔的工作程序却大致是这样子的:他得先探知哪家哪户值得一偷的对象,某时某刻离城度假或外出看戏,并先到该处进行必要的侦察,等工作的时刻到来,他会换上他的Puma鞋、带着纽约警察视为他标志的剪去手掌部分的外科医生用薄手套(既要保持双手灵活又要避免留下指纹),拎着他装有开锁工具的手提箱出发。

  他得小心在远离对象几个block之处下出租车,然后想法子通过或警戒或打混的大厦管理员(有关此点,罗登巴尔有很多精妙绝伦的好用招式),坐电梯但不直扑目标所在的楼层,再循防火梯步行下楼(或上楼)。

  在正式开锁之前,他得小心先揿门铃,最后确认一次是否屋内有人,然后他会兴味盎然告诉我们门锁的数量、品牌、其弱点及其强度,这才表演般拿出他的偷窃工具,以最轻柔但最快速的手法咔嚓打开来。

  你记得伟大神奇的亚森·罗宾实际上开过几个锁吗?还是他只像魔法师般只念念芝麻开门之类的咒语,人间所有的锁自然会闻风解体呢?

  罗登巴尔最违背闯空门守则的是,他进入一间空屋子到实际下手取物之间,总会忍不住耗时欣赏屋内的品味和布置,想像屋内家居生活的温暖模样,他甚至会拿本书坐上舒适的躺椅翻个两页——罗登巴尔是个爱书的人,在这个系列中,他白天的正当职业是一家二手书店的独资老板。

  通常,罗登巴尔先察看的很奇怪是冰箱,称之为“冷钱”(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很多女屋主总认为这是藏现金的最安全地点,我个人因此回家敬告老婆,该换个收现金的地点了)。他以为做个好贼得拥有鉴赏力,你才知道该拿走什么留下什么,包括珠宝、稀有钱币、邮票、棒球卡,或甚至有特别纪念价值的书籍版本等等,然而,罗登巴尔最喜欢的仍是现钞,一种无记名的、不用转换销赃的最高流通性通货,“好神奇,当你把别人的现金放入自己钱包里,它立刻就变成你的了”。

  亚森·罗宾,我个人印象里是不偷现金的,他会认为这太粗俗了——因为书中的亚森·罗宾永不缺钱,甚至不食不饮。

  其他的珠宝、钱币、邮票等等都不会“立刻变成你的”,因为它们得送到可靠的销赃者手上,需要耐心等它们被兑换成现金,而罗登巴尔是知道行情的,他所能落下的,了不起只是真正价格的三成左右而已。

  胆小,勤奋,熬夜工作且执勤时间绝不饮酒,专业知识和技艺,风险不低,回收让亚森·罗宾嗤之以鼻(尽管罗登巴尔自己总是十分满意),而且警察随时找得到你人在哪里,这样一个现实的贼,但罗登巴尔仍乐此不疲,仍讲述起来让我们如梦如幻如一则不敢想像还存在的成人童话。

  一则锁与钥匙的简易历史

  然后,我们来谈一下锁的问题——贼的世界之中一种“必要的恶”。

  我们的伯尼·罗登巴尔先生常自言(事实上是大言不惭地自诩)是个天生的贼,他自举的天赋异禀理由总不外乎这么两点:一是精神状态方面的,指的是他每一次顺利破门而入,面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屋子(或公寓房间)那一刹那,一定会同时涌上来的难以言喻的紧张、激动、甜美和混杂着自傲的满意之感,千金不换;另一则纯粹是身体方面的,也就是他一再自诩自己对开锁的异常天分和“触感”,他说这门技艺当然需要不断的练习精进,但前提是你得先有天分,就像一切关乎创造性的行业和学问一样,比方说写好的小说或发现物理学的动人原理。

  让我们从这样一个不算太聪明的问题问起:究竟有没有一种理想的锁,是没有任何了不起的贼——当然包括了罗登巴尔先生在内——可以打得开的?

  当然有的,而且既不是什么理想的锁,甚至根本也谈不上进步二字,据可信的历史考证加推断,人类所发明的第一个锁就是打不开的——也就是说,锁的漫长历史是从不能打开开始的。

  今天我们所知道最早的锁可上溯到古埃及时期,有四千年之久,但不是实体,只是壁画上所绘的形象,真正的第一个锁出土自尼尼微郊区的废墟——从形态来看,便是这样一种打不开(或正确来说,从外头打不开)的锁,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大体上是一根横木穿过两个直立木头中央的孔洞,呈双十图样,就像很多人乡下外婆家老房子木门至今仍在使用的、或寻常寺庙大门仍保有的、我们称之为门闩的东西。这个古老的锁,外头没有锁孔,当然也就没有钥匙,也就是说,在锁的发展史上,我们今日视为连体婴的锁和钥匙这两个部分,其实是分别出生的,而且诞生的时日还相隔好一截。

  据了解,钥匙诞生于稍后的古希腊时期。

  这种无法自外头打开的锁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不方便,你得非保持有人在家不可,而且这样的锁除了使用在门户之外,无法进一步拿来保护你随时要放进取出的东西,如我们今天常用的旅行箱或保险柜等等,换句话说,这种不存在钥匙的锁,从外部来看,是纯封闭性的,管你是谁,一概立入禁止,不选择,也不辨识。

  从这个角度来看,钥匙的登场便不只是锁的补充或附件,而是根本上改变了意义和使用幅度——它开启了锁原来那种不分青红皂白、拒人千里之外的彻底封闭性,让锁成为具选择性的半透明层,符合它辨识的欢迎进来,不符合的谢谢光临;锁也因此变得无所不在,举凡人们所珍视的、要保护的,都可以郑重地加个锁于其上。

  然而,主人进得来,盗贼于是乎也跟着进得来,世事总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从钥匙出现这一刻开始,理论上,宇宙间再不可能存在任一副完美的锁是贼永不可能打开的了(你也看过诸如七情报员里那种用瞳孔或指纹辨识的锁,结果核弹还不是照样被野心的恐怖分子盗走)。这个全新阶段的游戏变成:两造各自发展,彼此见招拆招,就像生物史上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的演化追逐竞赛游戏一般,也像中国那则“我刺穿你,或你挡住我”的古老矛与盾寓言。

  凡财货处皆有锁

  而且,锁的进化还存在着一个根源性的弱点,很难克服,那就是它正常时候得方便被(主人)打开,因此它不能肆无忌惮地尽往复杂困难的方向走——这罗登巴尔也认真告诉过我们不止一回,比方说像辅助性的防盗警铃一类的东西,当然很难克服,你得在开门自然启动它的十秒内找到它并予以关闭,但更多时候是屋主装置之后废弃不用,理由是屋主自己不会每次返家入门都记得执行这个必要动作,往往出现和老婆或女友衣服脱了一半、警方持枪破门而入要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的尴尬场面;或很单纯只是觉得麻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