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
方嘉彦出来时, 明显非常开心。
门一开一关间，唐安闻到一阵诡异的烤肉味。她正要跟方嘉彦说话, 就看到老伍捂着嘴, 脸色苍白地冲了出去。
唐安话一顿，往房间里斜的眼很快收了回来。
“你的事办完了？”
“很顺利。”方嘉彦大笑，他摸了摸肚子, “我有点饿了，有吃的吗？”
这下连唐安的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她看了一眼方嘉彦, 又看了一眼, 发现这人一脸坦诚，没有任何带别的意味的表情——他确实是饿了。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弥漫在唐安心头，她说话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说了好几个字，才恢复正常：“吃的……这里应该有，你去问问……算了, 我去帮你问吧。”
唐安往外走两步，回头。
方嘉彦抓住一个路过的人, 告诉他房间里面需要打扫，但“希望你胆子够大”, 他这样忠告。
在方嘉彦将视线落到唐安身上的前一秒，唐安将头转回去，她继续走, 然后看到王景初站在一扇窗前, 正抱着胸沉思。
“方嘉彦饿了。”
她凑上前, 站在王景初身边, 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看到一片长出绿叶的灌木丛。
王景初垂下眼睛：“这里的东西，没有能招待他的。”
“当初你在青桐领失踪，就是被他带走了吧？”
“准确地说是方嘉彦的妹妹……”
“方嘉悦？”唐安吃惊。
王景初问：“你认识？”
唐安思考：“嗯，我大学同学，我没想到她……”
其实能想到的，只是突然知道旧友的另一面，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唐安很快调整心情，继续问：“你在他那里受到虐待了？”
不然在东岸橡树下见面的那次，王景初身上的阴霾不会那么重。好像刚从腥风血雨中走出，尚不适应阳光灿烂的天地。
“虐待？”王景初回想，想到那个精致又舒适的房间，除了让他离开，别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他摇了摇头：“没有虐待我。”
“哈哈，王总管还是挺诚实的嘛。我以为你会在我背后说我坏话呢。”方嘉彦双手插兜溜达过来，“所以我就赶紧过来了。”
他向唐安解释：“我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发现两人都眼神不善地看着自己，方嘉彦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对你们都没有恶意，真的，我发誓，算起来王总管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来想跟你亲自道谢，但是……”
方嘉彦的手还搭在自己后脑勺上，他的笑容扩大，带着一种堪称灿烂，但又让人感到后背发凉的表情，对王景初说：“但是你离开得太快了，等我醒来时，你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安暗暗防备方嘉彦藏在脑后的那只手，只等他有任何不寻常的动作，她就立马动手。
但方嘉彦很寻常地将手放下，垂在身侧，没有任何让人误会的情况。
“不过既然我们再次相遇，那就让我补上迟来的道谢吧，谁说这不是一种缘分呢。”方嘉彦很夸张地鞠了个躬，“谢谢你尽心尽力拯救我，让我得以从昏迷中苏醒。虽然我的前26年已经足够精彩，没有任何遗憾，但我还想继续精彩下去，所以非常感谢。”
方嘉彦直起身子，对王景初眨了眨眼：“你对我的道谢满意吗？”
王景初看着他，没说话。
“你应该感到满意的。”方嘉彦微皱起眉头，带点苦恼，带点委屈，“我都不打算追究你损坏我的房屋，杀害我的下属这些事了。”
他啊了一声：“你知道最后清点下来，死了多少人吗？”
“方嘉彦，你不是说你饿了吗。”唐安没好气地说，“饿着肚子话还这么多，省点力气吧。”
“最后死了34个人，被你直接或间接杀死的，有34个人呢，那都是我最亲近，最忠心的手下。”方嘉彦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王景初，你听清了吗。”
这一瞬间，王景初从方嘉彦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看到那天的火，那天的烟，那天的血，还是那天惨叫的所有人？
它们本已经远去了，突然之间，重新出现，此刻都印在这双漆黑的瞳孔里。
甚至王景初自己的影子也淡了，只有那些场景一一再次浮现，提醒他，它们没有远去，只是藏了起来，随时都会突然出现，预备吓他一跳。
唐安突然伸出手，搭在王景初的肩膀上。
她手心的温度顺着单薄的衬衫，传到王景初的身上，同样传过去的，还有一缕水异能。
水元素精灵，透明鱼的功能之一：安抚精神。
阴霾被驱散，王景初的呼吸声渐轻，唐安没有继续盯着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方嘉彦。
她怀疑这人除了火异能之外，还有别的异能，比如刚才，明明三秒之前王景初还情绪稳定，非常冷静，只是与他对视三秒，突然就木异能翻滚，变得暴躁易怒，就连在一旁的唐安都察觉到不对劲。
方嘉彦朝唐安眨眨眼，他用嘴型对唐安说：“很有趣，不是吗。”
唐安装没看懂，依旧冷冷地盯着他。
王景初深呼吸：“我接受你的道谢。对那34人的死，我感到难过。”他重新看向方嘉彦的眼睛，但已经不再受影响。
“尽管一切的源头是你，但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会选择更好的办法，因为我对你不抱任何期望，你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方嘉彦看着王景初，微抬起下巴：“哦？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是你最亲近、最忠心的手下？就算他们真的是，你也不会爱惜他们，也不会为他们的死难过，你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自己。”
方嘉彦沉吟一声，然后笑着说：“你说得对，这可是我难能可贵的优良品德，我会一直保持下去的。”
唐安看不下去了，将他们两个隔开。
一个赶去找吃的，一个拉走安抚情绪。
唐安在拐角发现有个人影闪过，看着那魁梧的样子，好像是大河。
但他闪得够快，唐安也来不及叫他。
霞光准备的东西方嘉彦看不上，他嫌弃地用手指捏着，看几眼又放下，最后可能真的饿了，还是挑了一个面包，皱着眉头吃下了。
他吃完又要漱口，一瓶饮用水就这样被白白浪费，看得霞光的人在旁边心疼地捂胸。
方嘉彦唉声叹气地站起身，他想找唐安抱怨几句，但唐安根本不理他，这人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提出要离开。
“你这就走了？”
方嘉彦惊喜：“你还想留我吗？”
“呵呵。”唐安笑两声，“你朋友‘拜访’完了，是没什么事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去吧。”
方嘉彦又叹气：“好不容易出来跑一趟，看见老朋友，还想多聚聚。”
唐安想到那个房间，和那个房间里方嘉彦的“老朋友”，觉得自己这个“老朋友”还是不当得好。
方嘉彦最后还是走了，是跟着唐安一起走的。
车子开动之前，唐安跟王景初嘀咕：“需不需要我多派点人来？”
“派什么人？”
唐安准备掰手指，褚义郑山杨帆他们要守中转站，楚博梁欣怡周天天他们要在西林东河南草三区干活，程博恩和简言他们倒是可以，只是让他们来霞光领，不知道他们肯不肯……
“好了。”王景初将唐安的手摁下，“这里有韩夏他们已经够了。再说还有我，我的本事……”
王景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唐安的表情变得更担忧。
王景初：……
“你什么表情。”他问。
唐安揉揉脸：“没什么，没什么，那我走了。”
王景初瞥了一眼远处等在车旁开始踢石子的方嘉彦：“你一定要带他？就不能让他走着回去？”
“那他得走到什么时候。”
唐安更怕方嘉彦走半道嫌累不走了，直接掉头回霞光住下，那不是完蛋。
“我还是送他一程吧。”送得远远地最好。
唐安道别之前，又低声对王景初说：“大河有点奇怪，你多留心。”
“我知道。”王景初点头。
方嘉彦无聊死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喊：“唐老板，我们还走不走，不走干脆今天就住下吧！”
唐安赶紧回：“马上，马上。那我走了，你有事联系庄园知道吗？”
王景初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还比你大两岁。”
唐安动动嘴，到底没说出来。
回去的路上，唐安问方嘉彦，要把他送到哪里。
“直接送我回朱荷领，你愿意吗？”
唐安回得斩钉截铁：“不愿意。”
“反正顺路的嘛，你只要这样绕一下，在这里拐弯，再绕一下……”
“就这里吧，你给我下车。”
方嘉彦眨眼：“啊？”
“下车。”唐安敲旁边的车窗，“我看到车了，你同伴来接你了。”
方嘉彦的目光透过唐安的肩膀，看向窗外的草丛间，那里隐约露出一辆车的影子，方嘉彦甚至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他招手。
方嘉彦摸了摸脸，认命地下车。
他推门之前，问：“你跟王景初关系很好？”
唐安手指敲着方向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方嘉彦又露出他那典型的笑容：“我知道了。”
“所以。”唐安对上他的眼睛，“不管是我的人，还是我的地盘，你最好都不要动。”
“好啊。”没想到方嘉彦答应得很爽快，“外面的世界很大呢。”
在这个时候，唐安还不知道方嘉彦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
这是在下雪之前，唐安见方嘉彦的最后一面。
此时的天气还有点热，雨没有下下来，雪自然也很远。
唐安看着穿红色运动套装的方嘉彦，插着兜走向草丛，打了一下下属的头，两人说了几句话，发现唐安的车还没走，又回头，对她招手。
“再见！”方嘉彦喊，“唐安，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唐安就一踩油门走了。
说实话，就她自己而言，是不想再跟方嘉彦见面的。
*
无论是花岗分店，还是荟山中转站，甚至是李娜他们的小车队，都发展得很好。
王景初还是继续待在霞光领，从那里传回的消息也都是好消息，唐安因此还在霞光领开了个分店。
在霞光领的临时政府重新组建起来后，老伍就彻底卸任，当起了霞光分店的店长。
天气越来越好，温度越来越正常，正常得反常，甚至在某一天的清晨，还下起了雨。
这场雨来得是很及时的，虽然温度已经下降，但之前干枯的河流却没法弥补，毕竟不是哪里都有水异能者。
现在来了场雨，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
这场雨的到来，是所有人都期待的，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重新焕发了这片大地的生机。
除了唐安的快乐庄园网店外，有不少人也开始做起了生意。他们有的买了网店的东西加价卖或者加工卖，也有些人凭借自己的生意卖些手工用品。
对于前者，唐安没有制止，只是这些私自买卖的东西无法享受网店的售后。
对于后者，唐安很感兴趣，她有时去周围的城镇逛街，还买到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
庄园里的裁缝、木匠、瓦工就是这样捡回来的。
系统建造的民居虽然不漏风不漏雨，但过于简陋朴素，大家日子过得好起来后，就不再只追求吃饱穿暖，而是有了更高的要求。
没有了王总管统领庄园，唐安时不时就要处理一些事情，偶尔还得兼职客服，钓鱼的时间都少了。
现在靠着网店，收入大笔大笔积分，每日任务的200唐安也看不上，但因为完成任务的附带奖励经常会有惊喜，唐安还是坚持着每天完成。
她确实又获得了破旧的斧头、刀剑，经过武器库修复后，转变成制作精良的武器。
蓝晶核没再出现，倒拿到了一枚绿晶核，唐安用大橡树试过，这枚绿晶核是补充木元素的。
她在橡树激动地叫唤中硬是坚守住，把绿晶核收了起来，准备等王景初凯旋归来，送给他做礼物。
说到王景初，在雨落之前，他就已经将霞光领整顿好，但却没有回来，而是伴着这场迟来的雨，去了绿槐领。
绿槐与霞光都曾与青桐领交好，在看到霞光蒸蒸日上后，绿槐终于忍不住了，派人向快乐庄园伸出橄榄枝。
在一单又一单的交易中，两方很快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唐安亲自开着车到了霞光，与绿槐的使者进行亲切的交谈，双方签订了一系列协议，顺便指定王景初为总负责人。
绿晶核当然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唐安激动地看着王景初：“你有感觉到什么没有，比如，嗯，绿色的鱼飞出来？”
“绿色的鱼？飞出来？”王景初握着已经失去颜色的绿晶核，惊讶地看着唐安，“为什么……”他的话在蓝色透明鱼跑出来时戛然而止。
透明鱼突然在唐安的头顶冒出，然后摇头摆尾地飞了一圈，最后趴在唐安脑袋上，用透明的眼珠子瞪着王景初。
王景初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王景初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
他的手心突然一阵刺痛，王景初摊开掌心，发现有一根小苗苗正在努力生长。
先是一片叶子，然后又蹦出一片，两片往下一起使劲，将自己又拔高一截，于是第三片叶子也冒了出来。
等到长了四片叶子，最顶上开始长花骨朵了。
唐安凑上去看，发现它不再动了，用手戳一戳，花骨朵晃了晃，还是没开。
“它怎么不开啊？”唐安问王景初。
王景初脸色奇怪：“你看得到它？”
唐安又戳一下，花骨朵好像烦了，往旁边一偏。
“我不仅看得到它，我还碰得到。”
唐安往哪里戳，花骨朵就往相反的方向偏，最后还是透明鱼大摇大摆过来，往小小的花骨朵上一砸。
唐安和王景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透明鱼那么大一条，花骨朵那么小一个，这砸下去——
砸下去根本没事。
相反，有了透明鱼的水元素滋养，小苗痛快地抖了抖身子，叶片舒展得更开，花骨朵也颤了一颤，可惜还是没开出来。
“你觉得木异能有什么变化吗？”
王景初伸出左手，摊开，唐安曾在荟山上见到的蒲公英小苗苗出现，个头没有更大，但更密实，就算在白天，绿光也尤其明亮。
唐安吹了一下，没吹散。
王景初笑着看她，替她吹了一口。
于是天地间就都是小苗苗，有的往上飞，有的低空飘，唐安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抓到。
伴随着细细的雨丝，绿苗渐渐远去。
唐安将目光收回来，看向眼前的雨：“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一天比一天冷。”
“今天的温度已经降到20℃以下了，还会再降吗。”
唐安伸出手，感受手间的湿润：“谁知道呢。诶，这雨凉凉的，你把手伸出来，给小苗苗浇点水。”
王景初晃，透明鱼正趴在上面，哪还要再浇水。
今天是联邦历1099年7月3日，末日没到4个月，高温就彻底结束。
气温一降再降，在今天终于降到了10℃以下。
这很不寻常，往日就算是联邦最冷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最少也有30℃，大家还没来得及送走炎热的天气，就迎来了凄风冷雨。
虽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冷，但某些人的冷，更甚。
黄岩领的临时政府所在地已是一片狼藉，雨下过，现在已经停了，地上一片泥泞。
一个人啧了一声：“应该再下点，直接把这些血冲掉多好，省得还要我清洗。”
“谁让你刚刚杀人最少，愿赌服输！快干吧，哈哈哈！”
这人忿忿，想踢同伴一脚，却被对方灵活躲开，结果自己脚一滑，摔在一具尸体上。
手撑在这死人的胸口，被一个硬物别到，他骂了一句，想想还不解气，在衣服里掏两下，掏出一个皮夹，打开，里面已经没钱了，只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面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三人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什么东西都没有，穷鬼。”这人将皮夹远远丢开，照片掉了出来，落在泥土里，渐渐地，三人开心的笑容被血水浸没。
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走过来，她扫了一眼，皱了皱眉：“赶紧打扫干净。”
大家连忙应声：“知道了悦姐！”
方嘉悦拿出一面旗，朝远处的旗杆示意：“去把黄岩的旗换下来。”
最机灵的一个人上前，接过方嘉悦手中的旗，展开，旗上是鲜红的荷花。
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不管怎么看，都是我们朱荷的旗子最好看！”
雨停了，风还是很大，所以朱荷领的旗子在黄岩升起时，旗面招扬，猎猎作响。
方嘉彦在大楼三楼的窗口，亲眼看着旗子升起来，他拍了拍手。
“你看到了吗？”他对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说，“不管你做什么，都阻挡不了我朱荷的旗子，在你的领地升起来。”
男人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但他依旧挺着腰背：“方嘉彦，你杀得了我，难道还能杀得了所有黄岩领的人吗？只要还有一个黄岩人活着，这里就永远不是你朱荷的地方！”
方嘉彦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老徐啊，有些事情，不是你能阻挡得了的。”
老徐没有再说话，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换了的旗帜，闭上了眼睛。
方嘉悦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人。
“死了？”
“自尽了。”
方嘉悦就没再问。
“接下来我们是在黄岩领修整一段时间，还是继续前进。”
方嘉彦整了整自己的领子，他穿得依旧是红色运动套装，还是薄的面料，大家开始裹厚衣服时，他似乎永不会感到冷。
“那批人准备得怎么样？”
方嘉悦垂下眼睛，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第一批已经准备完毕，但……”她没继续说。
方嘉彦无所谓：“反正是消耗品，把他们喊过来吧。我们的目标可不是嘉木黄岩这种小领地。”
他的目光看向地图，上面一块领地被大大圈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