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星辉终于出门了,虽然一路上提心吊胆,但是太值得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傍晚这样呼吸舒畅过。可是在车里折腾了那一通,让他胳膊上擦了好几道红印,腰也闪到了,一动就疼。
他把拍摄视频的任务交给了蒋蔓,自己便安心躺在了推车里。推车里是挺舒服,可是两眼所见只有单调的天花板,变幻的只有灯。角灯、灯带、水晶灯还有音乐厅奇奇怪怪的壁灯。今天出来不算尽兴,灯倒是没少看。
“阿蕾的账号我都看了,不错诶,有一百粉丝了。”蒋蔓道。
“点击率还是一般。罗小黑豆今天下午把解释的视频发出去了,看能不能引点儿流量过来。”
“你说什么?”蒋蔓的小巴凑了过来。
“算了,回头再说吧!”
被蒋蔓推着,让齐星辉很不自在。她推孩子不大有经验,没有孟玉蕾推得那么稳,关键是,她是孟玉蕾的好朋友,与她单独相处让他很不自在。
好在终于进了音乐厅,音乐声盖过了一切,两人终于不必再说话了。
蒋蔓挑了最后面一排角落位置,最偏僻隐蔽,推车还可以停在墙边。齐星辉只要努力抬头,就能透过纱帘看向远处的舞台。不过一直抻着脖子实在不舒服,他打算攒着劲儿等孟玉蕾和笑笑上台的时候再看。反正音乐会都要靠听的,能躺下来翘着腿听,他大概是音乐厅里最惬意的人。
齐星辉不大懂音乐,但也能听出好听来,特别是中国歌曲。他正沉浸在小提琴曲《梁祝》的美妙旋律中时,蒋蔓突然俯身过来,急急道:“阿蕾发消息说她头晕眼冒金星,八成是饿的,我车上正好有盒巧克力我给她送过去。你躺着别动,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也没等他同意,她就将推车罩子拉到了最低。齐星辉只觉眼前一暗,就听见她的高跟鞋“笃笃笃”越来越远。
齐星辉慌急了。眼前一半车罩一半昏黄的天花板,《梁祝》声仍在耳畔,可是他已无暇享受音乐。他将薄毯子一把拉起,直盖到眼睛,接着紧紧缩起身体,不自觉地贴向车壁,仿佛能将自己隐身似的。
他有些担心孟玉蕾,他早就说过她那么半绝食似的减肥迟早要出问题,可是没办法,她爱女心切,为了能穿上那条裙子,她简直连命都不要了。要是她在眼前,他肯定要批评她,可是他如今被困在推车里,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梁祝》终了,是喧嚣的掌声,齐星辉从中听见脚步声、咳嗽声、还有交谈声。吵杂声没有让他害怕,反而有些安心,也许越是热闹,他越不会被注意到吧!
“我们的音乐会已经进行过半,现在中场休息十五分钟。”
一个女声传来,齐星辉被惊地几乎跳起来。“竟然还有中场休息!”他咬着牙,焦躁不安。
周围是乱哄哄的一团,比刚才更多了许多脚步声。齐星辉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仿佛身处于恐怖电影中,周围尽是可怖的巨人,而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倚着一根草芥,苦苦哀求上帝的保佑。
“这是谁的推车啊,在这儿挡路。”一个中年女声传来,“诶,怎么没人要啊?”
接着,车子被推动,“咣”一声撞在了墙壁上。齐星辉觉得头一阵晕,却没想到车子开始迅速滑动,而且不像有人推着的样子。他明白了,这辆推车轮子上有个刹车片,只需轻轻一踩就不会被轻易推动,而它一旦松开,就会顺着坡度滑下去。是的,音乐厅的过道是有坡度的,他刚反应过来,车子已经撞上了座椅,齐星辉几乎被弹起来,但又很快落了下去。
“唉哟,怎么还有孩子呢!”另一个声音道。接着,车子像是被人抓住了,几根指头摸索向纱帘的拉链处。接着,两片红彤彤的长指甲捏住了拉链,似乎很费力气,却没有拉开。齐星辉屏住呼吸盯着那两片儿指甲盖,浑身冒着冷汗。可怖的是,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它在拉链边缘摩挲几下,将其开了,一道光线跟着照了进来。
“这小孩儿真听话,脑袋撞了都不哭。”那个声音道。
齐星辉被吓得够呛,忙展开毯子想要钻进去。可是红色指甲盖却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近到鼻尖,而指甲盖后面,是一张化着大浓妆,皱纹把粉底挤出重重褶皱的中年女人的脸。
四目相对,中年女人被吓到松开了手,她张着血红的嘴巴,瞪着突出的眼球,整个人像被定格一般。
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蒋蔓让人心安的声音,“唉呀,不好意思,车子撞到您了。”说完,她一把将拉链拉上。那依然陷在惊骇中的化了浓妆的脸被隔在纱帘之后,有另一番诡异。
“你家孩子长得,唉呀,这长得——”女人的声音哆嗦着,“可真丑!”
“什么?”另一个声音传来。
“对不起啊,我真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孩子。”那个女声道。
“没事没事。”蒋蔓道。说完,她终于推动了车子。齐星辉拉了毯子,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可真丑。”那怪腔怪调的三个字还回响在他耳边,在乱哄哄的声音底色中显出别样的力量。齐星辉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为自己这张老脸感到抱歉还是该夸那位大姐太过真诚。当车子终于恢复原位时,他听到了蒋蔓的笑声,“吓死我了。”
齐星辉没听出她的惊吓,却听到了她的嘲笑。
“不好意思啊!”蒋蔓凑过来道。
“玉蕾怎么样了?”齐星辉试图转移话题。
“吃了点儿巧克力喝了杯酸奶好多了。”
齐星辉余悸未了,扭过头去看向蒋蔓。她正看向舞台的方向,纱帘外她的肩膀结结实实地贴在椅背上,齐星辉这才又踏实下来。
音乐会下半场开始,孟玉蕾和笑笑是第二个出场。听到报幕的内容,齐星辉不望提醒蒋蔓:“你记得拍她们。”
“放心吧!”
母女俩终于上场了。齐星辉用手肘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看向舞台。也顾不得是不是还有危险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舞台吸引了。
隔着薄薄的纱帘,他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是的,那个一袭红裙落落大方的人是他的妻子,当年她也是这样风姿卓越,挽着她的手臂向亲朋好友敬酒,接受着众人永结同心和白头携老的祝福。这些年,他们生儿育女,一起经历过亲人的逝世,更经历过安安出生她大出血的绝望;他们经历过柴米油盐,也经历过岁月冷暖。
今天,她又回到了舞台,就像时间从未改变过什么,他无比确信她依然爱着他,而他又笃定,他已经重新爱上了她。他一时很难说得清这份踏实与自信从何而来,可他就是知道。因为他足够了解她,她就是那般单纯地接受生活给她的一切,那般信任他,那般爱两个孩子爱这个家。齐星辉越是这样想,就越惭愧起来,过去的他曾是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便无可厚非地自认为是家庭的“顶梁柱”,可是此刻,他明白过来,用金钱来定义“顶梁柱”实在浅薄,谁以最丰富的爱给这个家庭注入活水,谁才是家庭最重要的那个人。而他们家的“顶梁柱”,只能是孟玉蕾。
惭愧让他湿润了眼眶,他原是个认为生活就像车轮该持续向前的,可是此刻,看着他漂亮的妻子在音乐中发光发亮,这便是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大成就了。粗心与失误袭上心头,那些因他而起的对家庭的伤害此刻就像玻璃渣子,反衬着他的愚蠢与无能,自责排山倒海而来,他紧紧咬着舌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掌声像潮水般袭来,孟玉蕾起身,揽过笑笑,母女一起向台下鞠躬。蒋蔓一直举着手机,满脸笑意。齐星辉看着她们缓缓走向后台,恨不得立刻就将她们拥入怀中。他没有比任何时刻更需要那样的踏实感,原来家庭在他心中如此重要。
刺激的一趟外出总算结束,晚上十点半,车子终于停在了楼下。齐星辉有种焕然新生之感,也有些留恋。这一回家,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了。笑笑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褪去,她非要把爸爸抱在怀里,孟玉蕾看周围没有人,勉强同意了,只是坚持给他戴上帽子和口罩,叮嘱她看见有人就赶紧躲起来。
“不知道妈晚上能不能搞得定安安?”孟玉蕾说完,打了个饱嗝。演出结束蒋蔓外卖叫了披萨,孟玉蕾一个人就吃了近一半。
“放心吧,妈又不是没带过。”
“那是她生病以前,她都好久都带过了。再说保姆也被她辞退了,她连个帮手都没有。”
“妈身体恢复得不错,你就别瞎操心了。”
孟玉蕾又打了个嗝,齐星辉道:“你也不悠着点儿,瞧,吃难受了吧?”
“难受不怕,明儿胖上两斤比较可怕。”孟玉蕾掏出家门钥匙。
“妈妈你明天别吃饭了,再把这半个披萨减下去。”
“好的呢!”
“你别再鼓励你妈妈节食了,她今天都快饿晕了。她要是上不了台,你可怎么办?”
“还有蔓蔓阿姨呢!她差一点儿就跟我妈换了衣服陪我上台了。”
“能一样吗?她都没陪你练过——”齐星辉道。
“那么简单的伴奏,蒋蔓肯定——”
孟玉蕾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显然,家里亮着灯的客厅让三个人都惊着了。接着,齐星辉听到母亲颤巍巍的声音,“星辉,星辉回来了?”
“妈,我们打电话呢!”孟玉蕾道。
“胡说,我又不傻,你们别那么蒙我。”母亲走了过来,“星辉,在哪儿呢?”
笑笑被吓到了,忙将齐星辉递给孟玉蕾。孟玉蕾只能接在手里,也被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客厅的顶灯发出细弱的“滋滋”声,安安坐在餐椅上伸着双臂喊妈妈。母亲愣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孟玉蕾怀里,眼里有惊喜,也有强抑的惊骇。
“笑笑,进来吧,把门关上。”孟玉蕾一手抱着齐星辉,一手将女儿揽进屋内。
门“啪”一声关上,齐星辉弱弱地叫出一声“妈——”。他知道,躲不掉了。
“这,怎么回事儿啊?”母亲颤巍巍地一双手伸了过来,在立刻就要碰到齐星辉的时候怔住了,“这是,在非洲染上什么病了?”
齐星辉刚要出眶的眼泪被憋了回去,“什么非洲啊,都是骗你的。”他又朝孟玉蕾小声道:“把我放下。”
孟玉蕾上前一步,把他放在沙发上。齐星辉抓住靠垫坐下,母亲坐到了他身边,“这——”她浑身哆嗦着,连声音都变了。
齐星辉朝孟玉蕾点了下巴,她很默契地搂过笑笑,要带她回房间。笑笑不肯,孟玉蕾凶了两句这才把她拽回去。临关卧室门,她还探出头来朝奶奶道:“奶奶,你不能给任何人说啊!这𝖒𝖑𝖟𝖑可是咱们家的秘密。”说完,孟玉蕾“啪”一声关上了门。
“这,连笑笑都知道了,你都不告诉我?”
“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要不是过来给安安拿奶粉,你们打算瞒我瞒多久?”
“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变回去了呢!你也就不用知道了。”
“什么叫一觉起来?”
“可不就是睡一觉起来,发现世界变大了,原来是我变小了。就邪门儿的很。”齐星辉心里有些烦躁。即使世界对他来讲依然很大,可他还是不愿意回忆那个让他震惊的清晨。
“这怕不是什么病吧?你不是天天上网吗?你没看还有没有人跟你一样的?”
“哪有呀?就怕是有也跟我一样不敢出门吧!”
“万一有人说出来呢?”
“反正我天天上网还没见过。咱总不能去网上说吧!”
“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要不咱找找蒋蔓的男朋友,他不是医生吗,还是自己人,肯定不会说出去。”
“别了,他是骨科大夫,这都对不症,看了也白看,不嫌丢人的。”
“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齐星辉低下头不想说话。“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他不知道问自己多少回了,几乎每天早上都要问一遍,可是找不到答案。
母亲终于哭了起来,这让齐星辉心疼又心烦。
“也没你看到的那么糟,这几个月不都过来了。小蕾出去上班,我在家陪着孩子,钱是没有以前挣得多了,但都过得去。再说了,你不是给了一笔钱吗?”
“只是这,这算什么事儿呢?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我正好有时间陪他们,不是很好吗?”
“你一个大男人,就这么成天被关在家里带孩子,像什么样子?”
“谁规定男人就得出去挣钱,女人就得带孩子?”
“这也不是谁规定的,家家不都这样吗?”
“家家?咱小老百姓又见过几家呢?再说呢,别人家什么样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
母亲泪眼婆娑地叹着气,齐星辉想劝她,又想不出什么新词来。
孟玉蕾从笑笑房间出来,给安安冲了奶粉,坐在沙发上给安安喂奶。
“妈,你别担心。我总觉得既然能变小就一定能变回去,我有这个预感。”孟玉蕾安慰道。
母亲点了点头,“也是,小就小了,人好好的都行。起码比身子在非洲强。这阵子我总看非洲的新闻,什么埃博拉、出血热,看得我提心吊胆的。这倒好,心反而踏实下来了。”
说完,母亲向齐星辉身边挪了挪,他像抱安安那样将他一把拎起,放在了大腿上。齐星辉已经不记得上次和母亲靠得这样近是什么时候,大概从他长大起就没有了吧!母亲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儿让他有些紧张,更有些安心。或许是触感,或许是感觉,齐星辉觉得母亲变了,触觉记忆中的她还是个中年女性,而现在,他身下的却是个老人。
母亲俯身仔细检查着他,干枯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臂和大腿,几缕灰发从耳际垂了下来。她嘴里喃喃,“胳膊上这伤是怎么弄的?还有这腿上……”若是别人,齐星辉非觉得被冒犯了不可,可是这是母亲,在她这里,他似乎可以放下一切尊严,让自己变回一个孩子。
“今天笑笑演出,他差点儿被人看到,朝车后面躲的时候被挡板夹的。”孟玉蕾道。
“不是没人知道吗?这怎么还天天出去呢?”
“就今天这一次,笑笑好容易上台表演,我当爸爸的不得现场支持。”说完,齐星辉从母亲怀里跳下来,“一点儿皮肉伤,没事儿。”
“还是拿酒精擦擦吧!”
“行,我去拿。”孟玉蕾将安安放进母亲怀里钻进了卧室。
“妈,你这病好了也把头发染一下。”齐星辉道。
“怎么?嫌我老了?”
“不是,这不是你年轻了也显得你儿子年轻吗?”
“你还需要显得年轻吗?你跟安安坐一起就像兄弟俩,谁敢说你老呢?”婆婆戳了戳安安的小肚子,噘嘴道:“是不是啊,小安安!你倒是美了,你爸也不用上班了,天天陪着你!”
安安咯咯地笑起来,母亲也跟着笑。齐星辉双手枕上双臂,无可奈何地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