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星辉研究生毕业就进了建筑设计院,专业对口,又是国企铁饭碗,家里对他的就业很满意。
齐星辉大高个儿,爱打篮球,有一身的腱子肉。虽然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是在女生稀少的工程大学里并不算突出。那时候年龄小,他在这方面又没有什么经验,除了一段没什么水花的暧昧关系,他都不算正式谈过女朋友。
可是到了设计院里,他却成了七大姑八大姨眼里的“香饽饽”,上班不到半年,亲戚同事们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相亲对象见了不少,请人吃饭喝咖啡钱也没少花,可是一年多下来,却没什么靠谱的结果,还落了一个“挑剔”的名号。倒也不是挑剔,只是对于未来的妻子,齐星辉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苛求传统的贤妻良母,也不追求琼瑶式的风花雪月,但他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他想要一个灵动、有气质、真诚,并能与自己的心灵有所共鸣的女性。说到底,他依然相信心动的感觉,也期待这种感觉。
工作第二年的国庆节,单位要排练大合唱。刚赶到小排练厅,被迎面走来的工会主席拦住了。
“小齐,你帮我去接下排练老师,说是到大门口了。”
工会主席快到齐星辉父亲的年纪,虽不算直属领导,他的话齐星辉也是要听。他快活地喊一声“得嘞!”调头就往院大门跑。
设计院门禁严格,陌生人没有员工带是进不来的,而且整个院子规模不小,没有人带这个小礼堂的确不好找。
孟玉蕾撑着太阳伞,穿了件洋红色纱裙。妆容是精心化过的,头发也高高束起,显得精干可靠。可是看到设计院威严的大门和上面悬挂的国旗,她又觉得今天穿纱裙似乎有些轻佻。
“排合唱的老师说是到了,我来接他。”齐星辉对保安笑道。
“就那个。”保安指向背对着大门的孟玉蕾。
孟玉蕾转身,看到一个浑身汗涔涔的大小伙子。她只有一米五六的身高,完全被笼罩进了他的影子里。
他咧着嘴笑问,“你是我们的合唱老师?”
白色的立领 T 恤,淡蓝色的牛仔裤,即使胸前拳头大一个设计院的 LOGO,他看起来依然像个大男孩儿。
“对。”她笑着收起伞。
“乔主席让我来接你,我带你进去吧!”
“好!”
保安拿出访客登记本来。
“孟玉蕾吗?”齐星辉问。
“对。”
她的字娟秀小巧,一颗一粒像糖豆一样可爱,齐星辉在后面签自己名字时也不由地比平时工整了许多。孟玉蕾站在一旁看他写,一笔一划尽收眼底。
小礼堂在设计院西南角,从院门走过去七拐八拐足有一站路。
“你是哪里的老师?”齐星辉问道,“看着好小。”
“西安音乐学院的。”
“这么年轻就当大学老师啊?”
“不,我大四。郭老师让我来的。”
“怪不得,看着还是个小孩儿。”
“你看着也没多大啊!”孟玉蕾不示弱。
“我比你高啊!”齐星辉伸手从她头上比划到自己肩膀。
“切,跟女生比身高!”
齐星辉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孟玉蕾也跟着笑起来。
三十几人的大合唱,小小一只的孟玉蕾站在前面,因为害羞,声音小得像蚊子。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几乎没人听她的。最终还是在工会主席的协助下,才勉强站好了位置。齐星辉个子高,站在右边最后一排,看着孟玉蕾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心里也替她捏一把汗。
孟玉蕾将谱子摆在立式钢琴上,要带大家“开嗓”,可是手一伸,一排音阶下去,她眉头皱得老高。她小碎步跑向站在齐星辉不远处的工会乔主席,问道:“乔主席,咱们的琴多久没调了?”
“调,调什么?”
“调律。”
“啥意思?”
“咱们的钢琴音不准,需要找个师父调一下。”
“那今天也来不及了啊!”
“没关系,今天我先带大家清唱。我下周过来能不能——”
“行,我给领导反映一下。”
齐星辉第一次知道,钢琴还要调律的。
排练结束,大家一哄而散。齐星辉和同事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故意走得很慢,直到孟玉蕾和工会主席说完话,他才从人堆里钻出来,慢腾腾地跟在她的身后。出了礼堂,见她一个人朝大门走,他远远地跑过去,问她:“还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她目光有些惊讶。
“我还是送你出去吧,省得保安盘问你。”
“谢谢。”
孟玉蕾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脸一阵儿红。
快到大门口,他要了她的手机号,“下次你来排练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到门口接你。我叫齐星辉。”
“好,谢谢你。你也是工会的?”
“不是,不过办公室离得很近。对了,你给乔主席说钢琴要调什么来着?”
“要调律。那台钢琴成色还可以,可是音已经跑得没边儿了,简直不能弹。”
“你还会弹钢琴啊?”
孟玉蕾“噗嗤”笑起来,“那你以为我是干嘛的?”
“你不是教合唱的吗?”
“声乐是辅修,我专业是钢琴。”
“真没看出来。什么时候能听你弹一下?”
“等你们琴调好了就可以。”
“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钢琴要调律这个事情立刻就被乔主席抛在了脑后,还是齐星辉去催他他才想起来。乔主席图省事,干脆把这件事情交给齐星辉去办。齐星辉自然乐意,他又多了一个和孟玉蕾联系的机会。孟玉蕾帮他推荐了一个调琴的师傅,可是一打听,走音严重的钢琴要花二百多,再加上设计院在郊区,算上来回的路费,没有三百块下不来。
齐星辉去找工会,工会说没有这个预算,又去问财务,财务说没报过这种项目。一来二去,齐星辉觉得麻烦,干脆自己掏腰包请师傅去调琴。除了搭进去三百块钱,还搭进去半天休息时间。本来可以睡懒觉的周末,他就那么抱着手臂在礼堂听钢琴“叮叮咚咚”地响了一个早上。
当孟玉蕾在琴上弹出一曲美妙无比的《梁祝》时,齐星辉觉得一切都值了。被人群包围的她,时而低头,时而仰面,她粉嘟嘟一张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沉醉、专业和自信。他不知道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是如何做到那般行云流水,也不知道她沉浸在音乐中时她大脑里在想些什么,在音乐背景下的她,被众人围绕赞叹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齐星辉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一曲终了,当同事们围着她鼓掌、呵彩、询问的时候,他只敢偷偷看她,而当她无意间转向他的方向,他却立刻躲开,然后脸上是火辣辣的烫。他一直想要的“心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孟玉蕾跑过去感谢乔主席调了琴,乔主席指着齐星辉,“都是小齐找人弄的
!”接着,他大喊齐星辉的名字,问他:“票到底报了没?”
“你别管了,我想办法。”齐星辉朝他喊道。
也就那两句,孟玉蕾知道齐星辉掏了腰包,起码是他垫了钱。
孟玉蕾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个子小,身材稍显丰满,脸盘儿却更偏北方特色,五官大而明显,不清秀,也不上像。要不是从小学钢琴,成天被艺术熏陶,她大可以泯然于众人。可就是那一分艺术带给她的自信,让她在人群中总有一分独特的气质。可是音乐学院是艺术青年扎堆的地方,于她连优势也突显不出了,所以大学上了四年,还真没几个男生真心真意地追求过她。
齐星辉的“好意”她自然觉察出来了。那样高大体面的人当男朋友当然是拿得出手的,要是往前推两年,她大可以高高兴兴地谈一场恋爱,可是毕业在即,她还有别的打算,实在不是谈恋爱的好时候。
孟玉蕾打小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很快再婚,还跟着那位“第三者”继母去了内蒙。父亲从事什么职业孟玉蕾并不清楚,只知道见父亲一面比登山还难。
母亲是要强的人,要独自把她带大,还要带得好。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工作辛苦,收入也不算高。她自己省吃俭用惯了,但在培养孟玉蕾身上却毫不含糊。不仅舍得花钱,还舍得揍她。钢琴舍得买,课费舍得交,不好好练琴一巴掌就“呼”在了她的小脸上。孟玉蕾的学琴路就是被一路揍过来的。可是说来也怪,小时候只知道规规矩矩地弹,上了初中,得了个全市钢琴比赛的二等奖,她突然就开窍了,仿佛一下子懂得了音乐的乐趣和美好了。这一“开窍”,让她直接许愿要把钢琴当成一辈子的事业来干了。
母亲虽没去过多少地方,却是个有远见的人。她研究了一堆钢琴家成名的故事,最后得出结论,要想弹出名堂,一定得去国外镀层金,一直待𝖒𝖑𝖟𝖑在国内最后只能当个音乐老师,课外兼职挣点儿课费,想成就钢琴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孟玉蕾到西安音乐学院报道的那天,母亲告诉她:“这四年,你别想着像别人一样代课挣钱,你只管全心全意地练琴学习。底子打得好了,才能申请国外的学校。”
“妈你说什么呢?咱家的条件,能上音乐学院都不容易,国外的艺术院校哪是我上得起的?你也不打听下学费要多少钱。”
母亲犹豫了一阵子,道:“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这个钱,他出。”
孟玉蕾惊讶不已。
“从小到大他没怎么管过你,抚养费也就当年那么意思一下,我从来没跟他计较过。前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了,让他出钱供你留学。他如今做生意,这些钱应该出得起。我给他一提,他没含糊就答应了。”
孟玉蕾虽然欣喜,心情却有些复杂。母亲那么骄傲的人,为了她去跟父亲提要求,她深知其中的不易,这对她来讲也是个不小的压力。
“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孟玉蕾咬牙答应,“大学四年,我会好好学的,你放心。”。
因为一门心思想着要去国外读钢琴硕士甚至博士,孟玉蕾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专业上,要不是这个合唱的任务是恩师郭老师指派,她也不肯去的。谁料到,这一去,就遇上了齐星辉。
齐星辉追孟玉蕾不是单刀直入,而是温水煮青蛙。他给她发消息,让她注意冷暖,也给她讲笑话,还会偶尔约她吃饭看电影。他不说暧昧的话,也不表白,俩个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处,互相了解。即使孟玉蕾觉察出来他的想法,也不好直接说出拒绝的话来。
自然,孟玉蕾对齐星辉也是不讨厌的,甚至有些喜欢。虽然他没听过几首贝多芬,也只知道莫扎特有首小星星,甚至还拿拉赫玛尼诺夫的名字开玩笑,但是他尊重她对音乐认真的态度,她感受得到他的真诚。她喜欢和他聊天,喜欢被他逗得咯咯笑,更喜欢他那颗大脑袋里装着和她全然不同的东西,比如 NBA,比如漫威的超级英雄。这让他显出一些孩子气,却不乏男人的宽厚与成熟。
那层窗户纸是圣诞节时捅破的。两个人坐在 DQ 冰淇淋店里,齐星辉望向店外广场上巨大的圣诞树,突然问道:“你毕业什么打算?”
“我想去欧洲读硕士,如果可以,还想读博士。”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齐星辉轻轻咳嗽一声,像在缓解自己的拘谨。
“这样啊,你们学音乐的是该去国外学,西方艺术嘛。”
“我已经着手准备了,要练琴,录视频,还要联系导师要推荐信,一堆繁琐的事情。”
“那你加油。”他淡淡地说,脸上的笑容僵硬到能随时掉下去。
“谢谢。”
“那你毕业还回来吗?”
“不一定吧,即使回国,也不一定再回西安。我家也不是这里的。”
“就是也有可能不回国了?”
“我想当钢琴家。”孟玉蕾红着脸说出自己的梦想,“你不会笑话我吧?”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像我这个年龄和基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使当不了郎朗、王羽佳那种一流钢琴家,去弹弹小型音乐会、室内音乐会应该也可以吧!郭老师有个学生现在给德国一家芭蕾舞团弹伴奏,听起来也不错!我想当钢琴家不是想有多大的名气或者挣多少钱,而是想把弹琴当成事业,同时也能养活自己,这就够了。人一辈子这么短,总要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不是吗?”
齐星辉呆呆地望着她,手里的冰淇淋快化了也没觉察出来。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齐星辉低着头,红着脸,“我喜欢你,你看得出来吧!”
孟玉蕾也满脸通红,轻轻点了头,“我还怕你笑我不切实际呢!”
“怎么会?你们那一行,我虽然一点儿都不懂,但我知道,你一定能行。因为你的纯粹和真诚。每个人都有梦想,我曾经也有。可是一路走着走着,就把它弄丢了。只有你,还真诚地把梦想放在心尖儿上,所以你最有资格实现你的梦想。”
孟玉蕾感动不已。他的话,那么温柔地说出来,却字字敲击着她的心坎儿。除了母亲,这是第二个支持她梦想的人,她觉得一点儿也不孤单,并对未来充满了力量。
“那你以前的梦想是什么?”她笑问。
“成为变形金刚!”他一脸的孩子气,“我小时候的偶像是擎天柱,擎天柱,你知道吧?”
孟玉蕾点头,“那个红蓝卡车?”
齐星辉摇着头,“卡车,那你可太小看他啦!”
那天晚上,他们聊起小时候的事情。没有对未来的无奈,也没有不能在一起的遗憾,只是轻松愉快地聊着、笑着,仿佛他们会永远那样快乐地并肩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