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师兄的桃花债>第8章 恩怨同酬

  日暮时分,伏雪照例结束公务,回到自己在山顶的住所,推门而入时眼角一晃,乍然竟见一个人正坐在昏暗的影子里。

  伏雪心中一惊,肩膀霎时绷紧,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因那人也坐直身子,温润嗓音向他唤道。

  “掌门师弟。”

  伏雪上前点燃灯烛,火苗一跳,照亮李清夷清恬的面容。他分明应安下心来,不知怎地,腔子里那颗东西反倒跳得更快,伏雪微微吸了口气,无奈道:“师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一声不吭进到屋子里来……是不是全衍派都知道掌门的屋子没上锁头?

  “我想着回来这两天,还没能与掌门师弟好好叙旧,可苏师叔叫我不要乱跑,”李清夷神色无辜,“我便只能偷偷溜上山来等你。”

  “师叔们私下放你出来,是不好叫人看见。”伏雪在桌对面坐下,顿了顿,到底不能放过那前一句话,肃着脸哼道,“好好叙旧的机会岂到今日才有,只怕是师兄急着与杜康先叙,才把我排到现在。”

  “还气呢,看来掌门师弟本事大了,脾气也不小,”李清夷哧地笑出来,“这不是专门过来了,就不想问问师兄在外游历的故事?”

  伏雪只冷着一张脸不去看他:“枯讲难免无趣,我这里又没有酒——”

  话音未落,却听叮咣一声,李清夷面带得意,手提两只酒坛,齐齐整整摆在桌上。

  “……”伏雪嘴角抽动,咬着牙说,“免了师兄,现下我更有些话想问问六师妹。”

  众弟子若能见得小掌门那被称作“铁打”的一张脸有朝一日竟能碎得如此色彩纷呈,只怕要惊得下巴也合不拢。而伏雪探究自己此刻心绪,却发觉从前储在腹中的千言万语几将淹过喉咙,真到那人出现在眼前时,又仿佛皆没有了出口的必要。

  ——师兄在外游历的故事他怎会不知?那些思念焦渴的日夜他想尽办法打听李清夷在山外的行迹,师兄姿貌过人,性情又随和得近乎迟钝,行经处从来不乏传闻,那些敬意的、爱慕的、歪曲的、酸讽的,他不加挑选全部装进耳朵里,又将夹带私念的修饰之语尽数筛出,他对李清夷的了解自然足够勾勒出那人行走言笑时的音容。

  他几乎能看到李清夷卷起裤脚赤足过溪,在碧水清荫交织的茂盖下枕石而眠,湿绿草叶还贴在脚踝上,惊起渔娘脆如珠落的笑语;看到他仗剑驱逐恶徒,又对受到惊吓的妇孺温言宽慰,待到离去之时,受恩的百姓久久追送。

  看到他道袍疏阔,负剑行过闹市长街,人之清逸唯髻上竹枝、背上古剑能类,即便光韵内敛,仍令人见之心叹。

  楼阁上的女儿掩扇瞧他,将手中带露的鲜花抛去,而他的惊讶神情在花落肩头之际已化作纯挚的欣然,便择一朵鲜嫩的别在鬓角,仰面向赠花者展颜一笑——

  他在旁人语里放浪形骸,在伏雪眼中,却只有那天光底下几近无瑕的一笑,与抬眸之际滟滟随波的秋水流光。

  只不过是——去来固无意,动息如有情。

  伏雪终于舒垂眉眼,低声问道:“师兄,见你如此,我也很欢喜。你……已经找到那个答案了吗。”

  “是啊,掌门师弟。”烛火温柔,映照在李清夷注视他的眼眸之中。

  “那就好。”伏雪忽然抬起头来,“师兄,离开衍派吧,我并不需要你为我掌剑。”

  ……

  同一时间,青暝堂中灯火未明,几条人影黑幢幢地坐在幽暗里,一道尖细嗓音率先响起,打破沉凝的氛围。

  “近日山外的流言变本加厉,说衍派气数将尽,已为长乐囊中之物。”

  无人答话,堂内却回荡起浑浊的、闷雷般的呼吸声。

  尖细声音便又道:“虽说这十成十仍是长乐门胡言乱语,在为自己造势,不过,我这儿还有个十成十真坏的坏消息——那长乐豺狗韩碧,也北上来了。”

  “什么?”闷雷似的呼吸声陡然又加重几分,高大身影从椅背中直起,黑暗中唯见一双威严虎目闪起如电的厉光。

  姜蝉子摸着下巴缓缓道:“他们是铁了心要这座宿璧山呐。”

  孙辕道:“你的消息向来最是灵通。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多少了?”

  “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苏师兄他们,或多或少也该能听到些风声。孙师兄,尽快召集青暝堂议事吧,长乐豺的凶名响彻南蜀,一旦他在,长乐门可就不止流匪游寇那么简单了。”

  “哼,不过是当年集英门剩下的一支残部,乌合之众罢了,他一人再强,却能攒泥成军不成?”

  “非也如此,据传那韩碧的武器乃是一把魔兵,动之可驱鬼怪,不需攒泥,他一人即可成军。”

  “魔?又是剑魔又是魔兵,倒是老夫我枉活这些年岁,竟不知世上有这么些妖魔鬼怪!”

  姜蝉子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两声:“自从九年前地龙翻身,这世道就乱了,哪里不是妖魔肆虐,魍魉横行。嘿嘿,一把魔刀两把魔剑,在这邪道开宗立派、土匪自诩枭雄的天底下,又有什么稀罕?”

  孙辕咬牙切齿地说:“若非李孤芳窃取衍派天运,养出李清夷那天煞孤星,百里何至于如此薄命,衍派又何至于陷此危局!”

  “唉,师兄啊,方才你还不信神魔,现下怎地却又信起天运来了。要我说,咱们自个儿也修道这么些年了,怎么东信西信的,反倒不信祖师爷留下的东西了?——就这七诀,前人能靠天衍七诀守住衍派五百年,我们何尝不能继续守下去呀。”

  孙辕良久不语,姜蝉子等待半晌,起身道:“那师兄,小弟我就先告退了。”

  堂门开合,月光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一瞬流泻又即刻收回,而世上总有些事是覆水难收,比如出生、比如死亡。

  孙辕的齿关在月光背后咯咯作响,姜蝉子难得以如此委婉的口气说话,话语落入他耳中,却似比剑锋尖锐更甚——你怎地却又信起天运来了?

  他怎地不信,他从来就信!若非天运不公,世上怎会有人生来便携着那样超凡的才华,如百里横秋,又如李孤芳,哪怕站在眼前也如同站在高不可及的云端!

  他十几岁时第一次与百里横秋以真剑比武,那个年纪小他三岁的师弟只用十五招便挑飞了他的剑,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一辈子夙兴夜寐,哪怕练断手脚,也只能对这天赋卓绝的少年望尘莫及。他的师父,上上代衍派掌门曾对他寄予厚望,百里横秋出现之后,却只会常常叹他资质平庸。

  而李孤芳,他的大师兄,半生不露锋芒,自请去做个无用的掌剑,他刚接手账堂之际,诸多算数梳理不清,师父指李孤芳过来帮手,两个月间堆积如山的账簿竟在一个午后全数算结。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门外,听屋内弟子念出那些曾令他无比焦头烂额的条目,而李孤芳只是负手立在一边,听罢启口便已清算……

  做个天才真好啊,无论张扬若百里横秋,抑或藏拙若李孤芳,他们这些受天运偏爱的人总能活得如此轻松恣意,而他呢,才被师父骂得灰头土脸,茫然站在门外看着庭下日影,只觉得无比明亮刺眼。

  所以,所以有人说李孤芳借掌定苍之机操纵衍派天运之时他当然会信,李孤芳一身才能分明不逊百里横秋,甘心于做个奶娘似的掌剑本就怪异,这一切必然都是他吸取古剑气运的遮掩!

  不然人间哪来那么些天纵奇才,怎么他自己、与他最亲近的百里横秋,乃至于他收的弟子,各个都强得如此傲慢无理?

  ……不然,怎么他一走,衍派就眼见着落败下去?百里横秋死后竟轮到个毛头小子当掌门,原本井然有序的青暝五堂没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掌剑竟开始事务缠磨条理不清?

  怎么他一走,隔年便发生了那场祸及五州的地龙翻身,世道乱了套,衍派也终至今日难保无虞的地步。

  想起那些传言他就恨得咬牙切齿,那长乐门主饮酒后漏出的消息也印证了他的猜想,正是李孤芳将衍派最后的气运加给了自己的徒弟,才让那群长乐的豺狗以为有机可乘,竟敢对宿璧山生出觊觎之心。

  李清夷云游六年,他归来的每时每刻都令孙辕心生焦躁,好像能够看到荫蔽衍派五百年那片福泽深厚的青云正在逐渐消散,流入青年那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恬静背影之中。

  他紧紧捏拳,直至骨节发出爆响,在愈发浓郁的夜色中忽然低沉说道。

  “招儿,那本掌剑心法,你学得如何了?”

  黑暗更深处传来少年轻笑:“回师父,徒儿已掌握八成,不过要代替那家伙,总是绰绰有余的。”

  很好,很好。借天之才又如何,他竭尽心力教导的弟子会比失掉气运加身的李清夷更为优秀,会把这个被李孤芳拖垮的衍派重新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