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外传来阵阵众人喝彩的声音, 好似宴席进入尾声。

  凤凰乍醒一般睁开眼,猛的推开谢扶华,手背擦着嘴唇, 却连舌根都在发麻,清冷的脸颊也难以自持地发烫,头不得不低垂下去。

  凤凰心说这下子好了,小龙神脑子不清醒就算了,连自己也跟着他发疯,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怎么就纵着他胡闹到这种地步!

  谢扶华被他一推,毫无设防地撞在三角柜上, 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眉毛扭曲但是仍旧柔声说:“尊上, 我知道你始终不肯信我, 但我一言既出, 便绝非戏言, 只盼尊上怜悯, 不要再弃我而去……这些日子于我而言比死了还难受, 我自己一个人拔草养伤、在垃圾堆里苟活、捡死老鼠饱腹、抱尸体沉眠,我日日思、夜夜盼,终于等到再与尊上相逢之日, 却已经来不及道歉。但我决心悔过, 这一次定会尊重尊上的意愿,若你不愿, 我绝不强迫, 只是……今生今世我魂魄受损, 若是再死一次, 便不会再有来生,我并非想求尊上可怜我,只想再求尊上真心疼爱我一次,真心喜欢我一次,此生便别无他求。”

  凤凰听过之后,默默无言,他的心脏还在扑通乱跳,只好强自镇定下来,合上敞开的散乱衣襟,修长的手指还有些发抖。

  其实他心里已经被这一番话弄的一团糟。

  喜欢,小龙神说……喜欢?

  这条被他自小亲手抚养成人的龙,居然对他说出这种话?

  凤凰突然有种恍惚的感觉,难道小龙真的对他有了超乎于欲.望之外的心思?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只有粗暴直接的欲.望,龙君出门便忙着三界事端,回宫便要睡他,还废去他一身修为,他那时的心情近乎于心如死灰,只觉得一生暗淡无光,再也逃不开浮云宫落的大锁了,白活一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于那种事上,他从未感受过所谓快乐,也不觉得沉溺,只是觉得疼,撕心裂肺的疼,因为那人是谢扶华,是他放在手心里宠爱过的小龙崽。

  但谢扶华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曾经的他高高在上,恃才傲物,眼里何曾放下过任何人?

  可是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仙君,他开始懂得体贴其他人的苦楚,心里装下了更多的道义,能够忍耐不公,性子也愈发沉稳冷静,似乎在用整个人告诉凤凰,他有能力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了。

  凤凰想他终于明白释迦圣祖在梦里嘱托他的话了——要成神,先成魔,不经历苦痛,神明也是漂浮在虚空中的伪神而已。

  可是这件事想明白了,他又想不明白另一件事了。

  他不知道那种叫做“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凤凰有些窘迫,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世俗的情与爱,从幼年起他便一心修道,父母并不总陪伴在侧,兄妹又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也不觉得抱怨,一肩挑起莲天洲上上下下的事,入道之后更是满心满眼都给了三界,万望天下太平,为此付出三世代价。

  也许是他地位孤高,是世人眼里的凤凰迦楼罗战神,是修仙界人人推崇的云偌仙尊,所以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所谓的“喜欢”,他也不去想,等到身边同道的友人们先后都有了道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但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直到那天下雨,他一个人撑着伞,看见那对夫妇说说笑笑往家走,心里才有了一丝波动,不知道为何,他想起爱穿紫衣华服的小龙神,想起他也曾给小龙撑伞,走过天河长街,走过幽门暗巷,顶着雨去给他买喜欢吃的小零食,看着他和同龄人一样的笑容,才觉得没有辜负这个孩子的信任。

  但那种关系肯定不是小龙神所说的“喜欢”。

  若非热浪翻滚、翻云覆雨的肉.体相亲,那么喜欢又到底是什么?

  凤凰靠在门板上,静静地听周遭的声音,脑海中回荡着谢扶华的话。

  其实他能感觉到谢扶华在不远的地方看他,那种眼神炽热而温柔,在黑夜里点燃一簇温暖的光。

  他不知为何不敢抬头看,似乎看一眼就会意识到,谢扶华不再是从前他眼里顽劣不堪的孩子,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心思细腻而深重的男人,身为龙,他对自己有明昭昭不掩饰的情.欲,身为男人,他对自己有脉脉深沉胆敢宣之于口的情意,两者交织,让凤凰更是迷茫。

  凤凰有些沮丧,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再也琢磨不透这龙的城府了。

  不过,他思忖片刻,觉得是庸人自扰了。

  怕什么?这小龙崽子还能反了天不成?

  左右这龙是没有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亲手养到大的小孩,总有长大的一天,心思多也很正常。

  既然小龙神本质上并不坏,那么,他想做什么的话,也该给他机会去做,自己也许应该多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说过两不相欠,他也不是小气的人,虽然他仍是心有芥蒂,但这段关系里,他们之间没有赢家,皆是两败俱伤,满盘皆输。

  所以要不要,给自己一次喘息的机会,也给他一次“喜欢”的机会?

  凤凰望着窗外的竹林,走到窗边站立,风吹拂他雪白的华发,给他千疮百孔的心也带来一丝清凉。

  谢扶华说完这些话,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按下不表,缓缓走到他身后,骨节分明的手轻柔挽起他头发,拔下自己头上束发的白玉骨簪,插在他的发髻里,动作很温柔,待他情态仿佛珠宝。

  薛离玉看见远方灯笼摇曳生姿,寿宴散去,便低声说:“等下若是有突发状况,你记得躲在我身后,不要去逞能,事成之后我会与众人汇合,带他们迅速撤离魔宫范围。”

  “嗯,都听尊上的,”谢扶华离他很近,但是很克制地保持着距离,问:“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薛离玉淡淡问:“怎么?”

  谢扶华将袖中赑屃玉章交付到他手里,包成一团,“这段时日,我费了些心思,才取得了魔尊的信任,眼下还有些事要去做,做完了才能回藏龙谷。”

  薛离玉摩挲着玉章,不知他是何意。

  谢扶华心思何等通透,便笑说:“此物名为连心璧,是我静虚宗至宝,不仅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祝愿,也有追寻另一半踪迹的能力。现在我将此物交予尊上,不知尊上能否垂怜,等我回藏龙谷,亲手将此物交还与我?”

  薛离玉回眸看他一眼,见他确实有思量,眸中明亮的光彩一如往昔,像纯白无暇的金刚石一样不染邪气,倒不像是真的要当魔域的魔神的模样。

  凤凰有一瞬被他眼里的光和热感染,一种很久很久都没体会过的热意涌上心头。

  很难想象,这条龙被那样粗暴残害致死,却没有辜负凤凰的期待,他打心里散发出来的正直善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这一点哪怕是现在的心境,他也觉得很欣慰。

  “也好,要么我总是不放心那些老弱病残的龙自行回谷,想要陪他们回去。既然你活着,也总该给龙族一个交代,我自会等你。”

  谢扶华得到他应允,心里有些难以置信,望着眼前刚与他亲吻过的凤凰,还带着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气。

  他的玉微神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白发未绾,月华如练映在他白皙秀美的脸颊上,面若桃花,尤其是一双眼眸莹亮如玉,泛起水色红晕,令人心脏狂跳,忍不住遐想连篇,猜测他方才是否经历过一段情.事。

  偏偏他性情那么冷,脸上的神情十分端庄正经,领口压到下颌角,一块皮肤都不露出来,像水面上出淤泥不染的睡莲,又是禁欲又是严整,叫人想靠近却不得不先掂量自己的分量,是否能入得了他的眼。

  谢扶华垂下眼眸,压抑着乱跳的心,食指卷起他一缕白发,缠在指上,“凤凰,我喝醉了,想向你征求一下耍酒疯的权力,可以吗?”

  薛离玉缓缓回头,抬眸,这才发现小龙神不知何时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来,他自己个子就高,平日里也习惯了低头看修士们,现在倒是得稍微抬头才能看见小龙神了。

  趁他傻愣着没反应过来,谢扶华慢慢悠悠牵着他的手,把他手藏在袖子里,拉他出了门,并肩往竹林外走去。

  薛离玉的手握在他掌心里,直到走出了竹林才意识到被他牵了一路,一抬眸却看见谢扶华已然恢复了苍术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违和,但又不好说什么。

  谢扶华看出来了,勾唇笑笑,“玉儿是觉得我丑?”

  薛离玉别过头,“我没这么说。”

  谢扶华抿唇轻笑,视线追逐着他躲避的眼睛,“那你怎么不看我?前些日子不是还对我和颜悦色的吗?可怜我这孤寡龙一辈子没娶到媳妇,梦里要给我当媳妇呢。”

  薛离玉脸一红,错愕道:“……你别胡扯,我什么时候说过?”

  谢扶华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半空中出现一小块云幕,清晰播放了那晚千灯阁里,梦里凤凰被小龙神狠狠调戏了个够,还被逼着重复了一遍那些话。

  “还要抵赖吗?”他杵着下巴笑,吹了个流氓哨,“小媳妇?”

  “!”薛离玉抬眸剜他一眼,怎料谢扶华笑的更像一只狐狸,薛离玉窘迫到了极点,正好对面有魔修迎面而来,眼神上下打量薛离玉。

  谢扶华笑容消失,转为嗤笑,不客气挡住他视线,“别看了,再看他,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魔修不服:“苍术,你别这么自私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他也没多愿意待在你身边,你这残疾的丑龙。”

  谢扶华又摆出“苍术”典型的臭脸,冷漠反问:“想死?”

  大概在他们眼里,苍术是个不声不响干大事的狠人,当下摇摇头说不敢,灰溜溜地走了。

  谢扶华看了眼凤凰的眼色,发现他没生气,结果没忍住,龙角一不小心就冒出头来,“凤凰摸摸吧,可怜可怜我这醉鬼。”

  人来人往,人人都在看他们,甚至妖族的漂亮姑娘还捂着嘴笑,对他们指指点点,眼里放光。

  薛离玉不清楚她们在笑什么,但是觉得脸面挂不住,咬着牙伸手,摸了摸他的龙角,“行、行了吧?”

  谢扶华眯起眼睛,心情很好的嗯了一声,不存在的龙尾巴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