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浓烈的情感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薛离玉一时间分不清,他甩开萧长烬,冷眼看着他咧开嘴笑。

  他满嘴的血腥, 犹如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漆黑华丽的长袍点缀着红,又像天上落下的星。

  萧长烬一边笑,一边望着薛离玉唇上的血,那样艳丽夺目,衬得他脸颊苍白冷艳。

  他似乎很想亲昵地吻上一下那双薄唇, 不过薛离玉背过身不愿再看他,而是站在崖边往下看。

  阴风吹过, 他月白长衫扬起,被风吹的脚步踉跄, 身形有些不稳, 下意识扶着身侧的梨花树, 发青的指骨扣紧树干, 脊背绷紧, 咳了又咳, 声音近乎于支离破碎。

  萧长烬拧着眉头上前去拉薛离玉,张了张嘴,却因为嗓眼里含着血, 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而薛离玉也没有回头。

  其实他只是在看崖下的凶兽自相残杀,思考凶兽群体的薄弱点, 暂时不想理会萧长烬。

  毕竟他又不想往下跳。

  但是若能以此逼退萧长烬也是可以的, 于是薛离玉转回身平静地看着萧长烬, 对视着他的眼, 一步一步往后退。

  萧长烬倏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咯声,浑身的魔气张扬肆虐着,瞳孔猩红可怖。

  他手去抓薛离玉的手,可越是靠近,薛离玉就离悬崖越近,最后他站在崖边,冷声说:“萧长烬,如果你还想见我,而不是见到我的尸骨,你知道该怎么做。”

  萧长烬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道为何,他漆黑如昼的眼眸犹如死灰复燃,挣扎着从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字,好像某种犬类委屈的、呜咽的叫声。

  薛离玉不再看他,向后挥挥手,意思是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萧长烬望着他的目光眷恋而温柔,然后他回过身,骑上飞兽,在离薛离玉远远的山头停下。

  直到他看见那白发的男子离开了悬崖,魂灵逐渐变得浅淡,回到了修仙界,这才艰难地吞下喉间血,真正离开。

  —

  薛离玉醒来时看见一片熟悉的床帐,白金的帐子顶垂挂着灵石流苏链,一共十六条,只要食指一勾就会叮当作响。

  他怎么能不熟悉?

  前世他还是个炉鼎的时候,谢扶华就仗着醉意,把他锁住脚拷在这床上,肆意采补了两天,把他手吊在流苏链上,一晃一晃地听响儿,要不是宣曜敲门打断,他怕不是要死在床上。

  好在现在床边没有人,估计今早谢扶华就走了。

  若是他还在,薛离玉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假颜欢笑地面对他,虽然能演的出来,但未免对自己太残忍了些。

  薛离玉感觉浑身疲惫,身上的新衣裳也被刀划烂了,这才确定昨夜真的不是梦。

  他坐在床边看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看了一会儿,才把它一块一块撕碎,卷成一团,用火烧成了灰。

  谢扶华送他的东西,他一个也不想要。

  薛离玉起身下榻,光着脚踩在地毯上,青木正好推门进来,看他醒了就端着汤药走过来。

  等他喝好了药,又从随身戒里掏出新衣裳来,递给他,“神尊,这是今早龙君临走前嘱咐我交给你的。”

  薛离玉蹙眉,感到阴魂不散,意外地看了一眼。

  接过来才发现细密针线上灌注了灵力,以至于整件衣裳在阳光下散发着点点微光,大襟绣着凤鸣岐山,百鸟朝凰,说不出的精美,但针脚又有些稚拙,不像是店面里拿出来卖的。

  薛离玉顿了顿,手指抚摸那些针线,淡淡的问:“他人呢?”

  “龙君已经去了琅庭山围猎场,主持第三场比试了,这也是最后一场比试。”

  青木试探着问:“我看这衣裳是蓬莱宗宗师的款式,针脚是拙劣了一些,但是尺码合适,您要穿吗?”

  薛离玉默然,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看衣裳,基本确定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只好拿起衣裳,木然看了一会儿。

  谢扶华什么时候学会自己绣衣裳了?

  毕竟这么拙劣的收针,若是拿出去卖,哪个冤大头会买?

  尺码也正和身,像是精准丈量过一般,然而一件衣裳至少要绣几个月,甚至几年。

  谢扶华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迷惑他,欺骗他,才直接把他带到乾元殿来,方便无穷无尽的采补他?

  青木见他不说话,也不意外,仔细伺候他穿好衣,拿起剑,随口道:“神尊,昨天我回了趟莲天洲,和天奴们闲聊,听说天帝有意封闭天柱,不许修仙界和上仙境往来,惹得好多神仙不满意,说我们三世天都没有故步自封。当然了,天帝的手还伸不到我们三世天,否则释迦老祖都要从虚空之境里醒过来与他讨个公道的。”

  薛离玉同他往琅庭山走,“天帝此举便是断了修仙界凡人飞升的盼头了,绝非中断来往那么简单,上仙境就没有反对的?”

  “有啊,”青木道,“龙君第一个不同意,当众冷言冷脸好顿给天帝下不来台。可惜天帝是凡人.肉.身成神,在辈分上矮龙族一头,但是妥协的话,面子上又过不去,所以这事就僵持下来了。”

  青木又在耳畔絮絮叨叨说着话,薛离玉却在想,墨羽君也是上仙境的仙,向自己隐瞒这些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身为麒麟,论起尊贵不比龙低多少,但是个闲职,没得到天帝重用,最近却频繁往来上仙境,应该与谢扶华这次反对有关。

  天帝一定很懊恼,亲手封了龙君执掌三界刑名,往来于三界之间,如今却命令不得他,还要看他的脸色。

  到底是养虎为患,养蛇人终究被蛇咬,更不用说龙那脾气一上来,连天帝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天帝绝非草包,他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想要一条龙登高跌重,必须先隐忍不发。

  薛离玉想,如果天帝想让谢扶华死,那么自己会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就像当年他那样看着自己碎尸万段。

  那道貌岸然的龙,怎么配受世人敬仰?

  —

  琅庭山围猎场正在举办第三场大比,经过前面两轮对决,剩下的选手都是个中翘楚,人中龙凤。

  薛离玉决定不再参赛,自愿退出,只是作为蓬莱宗的“云偌宗师”观赛。

  容雪京就那么直直望着他,薛离玉看见坐席没有空缺,只有容雪京身侧有位置。

  见他不愿意坐过来,容雪京起身,“师尊?”

  他这一声叫出来,所有人都在看薛离玉,容雪京便缓缓道:“师尊与我坐在一起可好?”

  薛离玉静静看着他,直到容雪京意识到什么,眸中光彩黯淡下去。

  外人不知薛离玉与他有话在先,容雪京又不能真的答应剖眼自残,把宗主之位还给他,因此,只好重新坐回主位上,看着薛离玉坐在远处。

  袖中的手攥紧了拳,遮挡在宽大的衣袍之下,不想走漏心事。

  薛离玉独自一人坐在高处看台上,拂去袖上的灰尘,雪白长发一袭落地,背影削瘦,丝毫不在意有多少人像盯灵器一样盯着他。

  此次回到修仙界,他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成功引起了萧长烬的注意。

  接下来剿灭魔神余孽就是要紧事,他本来就无意欺负修为低的修士们,不想拿大比冠军,所以现在只觉得心情舒畅,未来可期。

  一声哨响,围猎场打开禁制结界,弟子们一一进入赛场,同一时间,留影石给场外的人转播比赛情况。

  高台之上,修仙界的名门翘楚正襟危坐,一众仙门世家的大能都看向不远处一个人坐着的薛离玉。

  所有人脸上都有话想说,但谁也没第一个开口。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姑娘我心直口快就直说了,既然云偌仙尊回来了,那么蓬莱宗的宗主之位就不该是容宗主坐了吧?”

  天机阁的阁主韶珠单手托着下巴,杏眼盯着薛离玉的背影,道:“我年纪小,对仙尊的容貌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果真是一剑动九霄的美人,哪怕是病了,都病的这么好看。”

  韶珠大大方方地看他,身侧的云巅门主白浪也点头,静虚宗主谢望倒是没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薛离玉。

  还有宣威,笑的儒雅随和,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一颗一颗缓慢拨动。

  “云偌,”他道,“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宣盟主真是好脾气,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个骗婚的奸佞之辈。”

  他一说话,众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韶珠奇道:“骗谁的婚?我看他身上没有姻缘红线,并没有道侣才对。”

  这名世家子弟看了眼宣威,又道:“他可是骗过宣盟主的婚!当年他还是修仙世家长侯氏的客卿,不过是条白眼狼,借着长侯氏的威名横行霸道,转头就回了蓬莱宗当宗主。要不是长侯氏家底厚根基稳,恐怕这世上已无长侯世家了。”

  韶珠蹙眉,身侧的老者拉她的袖子让她别再说,她安抚地拍拍他手,笑吟吟道:“你这黄毛小儿,不要以为傍上了长侯氏的大腿就可以信口雌黄。长侯氏当年多么嚣张?后来若不是云偌宗师出手整治修仙界风纪,以你的根骨资质,恐怕连给长侯氏提鞋都不配。”

  她语气如同训狗,见那修士脸气的通红不说话,就不再看他,转过头去看围猎场。

  容雪京坐在宣威身边,看见他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气场有异,猜到他心思不痛快。

  不仅如此,他还能听见众人幸灾乐祸地讨论,说师尊现在的样子,比起当年可怜的不止一星半点。

  当年上仙境神明众多,因此修建天柱,远离人间,没离开的散仙就主张成立仙盟,此事一拍即合。

  数年后,仙盟初具雏形,然而当时的修仙界一片混沌,魔修作祟,各地世家因为家底厚,一直凌驾于小宗门之上,风头无两,欺男霸女之事也是常有。

  师尊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似乎是从天而降,以云游散人的身份,和蓬莱宗老宗主相谈一个下午,便成为了蓬莱宗的云偌宗师。

  那些年是三界最为风云动荡的岁月,百废待兴。师尊性格冷漠,不善言辞,却是个一根筋的,为了压制各大世家的横行霸道,他云游四方,假借最大世家长侯氏客卿的身份做了很多恶事。

  比如,用剑柄惩罚了痴心妄想拜入世家修仙的小乞丐,把那把剑和剑谱一起砸在他身上,逼迫他去仙门投名当最苦最累的陪练弟子。

  比如,世家弟子欺负小歌女的时候他也加入阵营,私自把歌女带去破庙玩弄,谁也不让进屋。第二日庙着了火,连歌女尸骨都没找到。后来有人嘲一名仙姑长得像那歌女,被仙姑一顿暴揍再不敢提。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师尊的口碑逐渐日下,但是在长侯氏的名望却越来越高。

  殊不知,他顺利在长侯氏一处臭水潭里找到了宣老盟主,那时的老盟主是个怀才不遇的根骨奇才,师尊点化了他,带他离开水深火热的长侯世家,辞去客卿身份,回到蓬莱宗。

  至此,诸多世家还深陷在独大的骄傲自满中,全然不知仙门宗门为何物。

  直到老盟主成为盟主,执掌仙门,万人之上,世家称霸的时代才终于开始落幕。

  然而老盟主却要求师尊嫁给自己的独子宣威,辞去蓬莱宗宗主的任命。

  那时的师尊碍于四大宗门根基不稳,蓬莱宗风雨飘摇,只得假意同意,却不愿辞去宗主之位。

  老盟主不同意。

  最后师尊还是妥协了,因为他想让小雪京活。

  那一夜风雪大,小雪京失踪,并非意外。很久后他才告诉师尊是宣威将他困在了时间塔里,故意惹师尊着急。可是师尊当时就猜到了缘由,那夜匆匆离去后,第二天就答应了宣威的婚事。

  仙盟因此大力支持组建四大宗门的决定,师尊很快为宗门制度的建立推波助澜,呕心沥血。

  从那之后百年,以蓬莱宗为首,众仙门压制长侯世家,并且为各地世家倡树新风,与此同时修仙界初具规模,日渐法度严明,修仙弟子的数量也蒸蒸日上。

  随后便是师尊和宣威婚事的一拖再拖。直到师尊身死,宣威迫不得已娶了合欢宗圣姑,生下宣曜,此事才算是了了。

  这些事修仙界每个人都耳熟能详,可是每个人都不敢提。

  时至今日,众人对云偌仙尊也是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心怀若谷,兼济天下,是位真正的君子。

  有人说他宵小之辈,骗取信任,玩弄人心,死不足惜。

  没人想到他还有命回来。

  那是他的师尊,意气风发、风光霁月的君子,却在死后成了炉鼎被人玩弄一世。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变成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世事不关心,好似对一切都失去了期盼。

  容雪京不甘心。

  是仙盟毁了他。

  —

  薛离玉听见那些讨论了。

  那样的两种声音,他都听过,也听在左耳朵里,从右耳朵出去。

  他做过的很多事,他不否认。

  他不在乎世人是否理解他,误会他,谩骂他,他只知道三界安宁,百姓安居,他付出什么都值得。

  只是为什么他能记得这些,却不记得那些情情爱爱?

  难道真是他脑子里缺了什么东西?

  此时,围猎场内发出一阵欢呼声,薛离玉回过神,看向场下。

  监考官们站在一起,围着主监考谢扶华,似乎他刚刚讨到了一个什么好彩头,惹得众弟子顾不得看比赛转播,都去看他出风头。

  薛离玉别开目光,不分给他一丝一毫。

  只不过下一秒谢扶华就出现在他身侧,冥夜紫的衣袍拂起一角,额心紫纹湛湛,昳丽的脸颊浮着红晕,他长相素来漂亮,总能惹得人注目,饶是薛离玉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长了张好脸。

  “仙尊,你身边若无人坐,”他恭敬道,抬着眼眸盯着他很失礼地瞧,“本君可否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