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停滞,我见层云叠起,碧海青天,长老齐聚云璃殿议事。符意洲的念境平淡庸常,好似只谈政事,一人道:“四殿下,整治混沌可以,但偏颇狐族不行!狐族势弱,即将灭族,若被我们扶持,恐怕有违万物竞争。”
符意洲沉声道:“与狐族无关,是狼虎豹三族在混沌掀起了太大的风浪。”
又一长老相劝:“殿下,您要是动手可就站了队了。我不知龙皇有何想法,但现在正是立储时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符意洲道:“储君本就靠争,保守只怕会失去机遇。”
他的话滴水不漏,将所有反对的话都堵了回去。众人散去,云璃殿重回空旷,离去之前,大长老叹道:“四殿下,那不过是一只狐狸。”
……不过是一只狐狸,难道连他们都看透了吗?
符意洲食指微微抵着下颌,忽然又想起在西南天的初遇。云海映日,云珑门外大哥囚牛被黜远走。龙生九子,心思各异,唯有囚牛与他从小交好。千年驶过,争储风波席卷,囚牛偷抚溯仙镜,却不得古镜认可,吐血昏厥,最终龙皇大怒,吊其名分。
深宫如海,不见深浅,云璃殿再大,也容不下九位皇子,他摸过兄弟苟延残喘时颈脖上的鲜血,也与龙皇共议写下大哥的黜书。临走时,囚牛眼中迸出恨意,道:“狻猊机敏,绝非常人,是我愚笨,远不敌你!”
兄弟阋墙,各争储位,九龙毕生宿命。听他唤了八百年的意洲,他第一次听大哥叫自己狻猊。
前所未有的孤寂回荡在内心,他独自在云珑门前站了很久,一夜过去,天边刚亮,就在心沉于无物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西南天天底。符意洲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狐狸半眯着双眼,奄奄一息,用四肢拼死勾着石柱。
狐狸口中有鲜血涌出,仔细一看,竟是断了三颗牙:“……我从下界来,只求仙君救救狐族!”
“狐族?”他还要再问,但那狐狸已是日薄西山,难以听清呓语。小狐狸的尾巴曲在他手心,小小一只,脆弱至极。符意洲以龙力抚过他的身体,问道:“下界是何处?九重天层层戒备森严,从无狐族,你是怎么上来的?”
龙力起了作用,狐狸道:“我从混沌来,强行破了禁制,如今混沌大乱,我只为向仙君求救,求仙君不要怪我!”
符意洲弯下腰,伸手去触狐狸血淋淋的毛,那毛发沾了血水,泥泞又带着锈气。
他的心思沉浮,我附在他魂魄上,与他心境共振。
那是什么感觉?怜悯、不甘,欣喜?这种情感复杂难言,紧密缠在他的心上。他抱起小狐狸,语气中多有怜惜:“跟我回家吧。”
天历三百一十五年,龙子狻猊除三族邪妖,继储位,自此混沌平安。
封储位大典上,云璃殿觥筹交错,臣子与兄弟眼中有敬畏,有倾服,有赏识,亦有恐惧。万般心思交集,符意洲垂下眼睫,去碰传世至宝溯仙镜。古镜现出龙皇回忆和先人秘宝,万事落定,符意洲正要抽身而退,却看到了未曾想到的一幕。
——混沌中,一只母狐狸误入猞猁圈套,断了条腿,一旁小狐狸实力尚浅,哀哀嚎叫,眼看危在旦夕,一位陌生男子将其救下。那男子身着白衣,面目模糊,形迹诡异。
母狐狸失血身死,而小狐狸危在旦夕,瑟瑟发抖,原本杀得酣畅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拥入怀中。
这等场景何其眼熟,与那日他在云珑门外救下狐狸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符意洲执剑的手隐隐发抖,低声道:“打破天庭禁制,独上九重天,鲜血淋淋,只为百余年前之人上天庭……你是为了谁?”
反正不是他。
云璃殿内,符意洲狂喷出一口鲜血,漫天彩花齐飞,欢呼声戛然而止,他头疼欲裂,眼前血雾迷蒙,四皇妃拍案而起:“快来人啊!散灵!四殿下与溯仙镜还不到磨合的时候!”
他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化身白衣仙人,不顾长老劝阻下了混沌,挥剑除去猞猁;又梦见混沌重建,宛若世外桃源,他与狐狸歇在雾馀水畔,好不快活;梦境最后,狐九静静趴在他膝上,道:“四殿下,我九死一生上天界,只为你一人。”
九死一生,只为你一人。
色、声、香、味、触为欲望,于外五欲染爱名贪,贪念性恶,他想要的远不止如此,故溯仙镜承受不得。
再次醒转,碧水立于身侧,道:“四殿下,龙皇说您心有杂念,龙力不纯,最终无法传承溯仙镜。若邪念缠身,看到的就不止是龙族之事,反而会有损修为。四皇妃吩咐说梦貘可压制邪念,帮助磨合。”
符意洲道:“等过了上元节,我会自行闭关三月。”
碧水不解:“传承紧急,明日即可启程,为何偏偏要等上元节?”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我还是想试试。”
试什么?试探这份感情能否等到回应,还是在上元节去试那寓意情谊的灯盏能否送入水中?他也不知道。
上元节,金风玉露,歌舞升平。符意洲看着我单膝跪在河边,道:“不是吵了三天要放石榴灯吗,怎么现在不放了?”
小灯笨重,在河床上打着摆子,红纸团簇,花蕊佝偻着,与一众旖丽花灯格格不入。我抚摸着灯底的薄木,欲言又止,他或是觉得我不开心了,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我也是第一次做,做得不好还请小九包含。”
我抓住他的手,掀开衣袖,露出上面细小的伤口:“怎么弄成这样了?”
符意洲温言道:“用惯了龙啸剑,小刀使得不好,所以做得粗糙。”
我闷着头:“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与小郡主交好,但她是你的妹妹,我只是龙族门客,不需要四殿下这么对待。如今殿下为我平息狐族事宜,狐九已是万分感激,无以为报。”
万分感激,无以为报——谢字明明轻如鸿毛,砸在他心中却重如泰山。
他曾道:“小九,不必害怕,狐族天敌已除。”
又道:“小九,你和盈盈一道视我为兄长即可。”
温言细语仿似春风,然而那狐狸有礼节,不逾矩半分,纵是养了再久也养不熟。
或许是夜深露重,雾气迷了眼,在这个瞬间,心中所有的占有与贪念化至最大,他道:“小九,重逢半年有余,你如今修成九尾狐了吗?”
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符意洲面上笑着,心中却浮起痛意:“初遇尚未认出,但千年以前我在妖界见过你,那时你还未化形,是一只小狐狸。”
一句相认的话抵过长久陪伴,养不熟的小狐狸初次摊开四肢,用脖颈迟疑地蹭上他的指尖。他心中又失望又雀跃,麻木地说:“在九重天无名无姓多有不便,你父亲姓什么?”
我说了娘亲姓氏:“闵。”
“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闵清如何?”我说好,他接着道,“清清,无人时你可唤我符意洲,我生母姓符,狻猊只是龙位之名。”
我把整个身子都埋进他的胸膛中,问道:“意洲是什么意思?”
符意洲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是人界的一个地方,我母妃与龙皇在此处寄情,那里碧波荡漾,雾馀水畔,四季如春,旖丽至极。”
然而世间从未有过西洲,他也从未下过凡界,四皇妃与龙皇不过天界联姻,感情平淡。自始至终,西洲只是他在梦境中窥得的一瞬世外仙境,那处无皇家争权,亦无混沌结缘,有的只是身为凡人的符意洲和最普通的小狐狸闵清。
一个谎言要靠千万个谎言来弥补,一念之贪则催动终身贪欲。
圆月已过,寓意不详,长桥横跨暗淡的河床,河边,两人一起送出这盏颤颤巍巍、简陋至极的石榴灯。
符意洲将小狐狸抱在怀中,道:“清清。”
眼前人为心上人,这是他亲自取的名字。
两人拥吻,他想,在上元节同放河灯的人,永生永世都会在一起。
从此这幕深深镌入脑海,在他入天锁囚时,在面对青灯古佛散去一千余抹恶念时,也在多年后重逢瑶池,亲手送出那盏完美无瑕的石榴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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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五辆大车感觉有点肾虚……